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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眼神,周璨太懂了。

只是多年从未有人再用这种眼神瞧他,叫他恍惚迷茫,一时醒转不过来。

上一个如此瞧他的人,姓叶名韶字秀令,早在城门外那个桂花香浓的早晨,带着一身清云秋风,永远离他而去了。

“安儿!”周璨摸了摸林晏的后颈,却又一手湿腻的血迹,他一时拿不准林晏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伤,不敢妄动。

“王爷!”揽月将达木丁放倒在墙角,奔上来,见周璨没事才松了口气,先封了林晏身上要*,才将人小心扶起来。

周璨看见林晏背心插着的那支箭,脸色苍白,眼神却冰寒如雪,朝箭来的方向指了指,轻声道:“留一个能说话的就行。”

“你去睡会吧。”方知意拍拍周璨的肩膀。

周璨盯着床上的林晏,不为所动,“你行不行,他为何还在烧?”

方知意揭开林晏手上的绷带,重新换了次药,那里被毒蛇咬过的地方已经高高肿起来,所幸那青紫的颜色并没蔓延,反倒是比先前消下去了些许。方知意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低头细细敷药,道:“烫的总比凉的好吧。”

周璨瞪了他一眼。

方知意睡梦中被周璨拽起来,正迷茫不知所以时,周璨啪地把两段蛇尸甩在他眼前,吓得他当即清醒了大半,便听周璨用仿佛是扔了棵白菜在他跟前的语气淡淡道:“认一认哪种蛇,配个解药。”

想起当时周璨云淡风轻的表情,按着手杖的手却攥得指尖泛白,方知意又转头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林晏耳后,低眸不知在沉思什么。他心中到底不忍,便解释道:“人送来的及时,毒已除了大半,这时发热正是他自身在御毒,反倒是好事。他年轻,身体底子好,过几日慢慢就好了,照样活蹦乱跳。”

周璨点了点头,又探了探林晏的额头,想了想又问:“可会留下什么病根?”

方知意道:“大抵就是手变得丑些吧。”

周璨这才瞟了方知意一眼,扯了扯嘴角,敷衍地给了他一个笑。

方知意换完药,才想起来一点,“背上取箭虎口放血时怕他挣扎碍事,我给他用了点自己调配的麻药,呃……大事没有,就是可能他醒过来那段时间脑子不太清楚,会说点胡话。”

周璨挑眉:“我看你也是脑子不太清楚。”

方知意举手求饶:“我这通施救是瑕不掩瑜,好歹给你大变了个活人,王爷您可别太吹毛求疵了。”

周璨冷哼一声,似乎松懈下来似的,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方知意看了看窗外,一缕冷白隐约透来,天终是亮了。西境夜长昼短,想来估计都要离午时不远了,真是好一通忙活。他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回房了,等他醒了再来唤我换药。”

没料到周璨将手杖在他腰前一横,霸道地挡了他的去路,不容商量道:“你也陪着,不许走。”

方知意欲哭无泪。

方知意靠在墙边,不多时脑袋就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犯起了困。周璨睨了他一眼,并没有去作弄他,任他打起瞌睡。房里炭火暖暖,药香舒缓,一派悠然平静。周璨心里头却相当明白,一切远不是此时看上去那般从容安宁。

这整整一夜,方知意是用尽浑身解数替他跟阎王爷抢了个人回来。方知意故意同他玩笑,也是想缓解他焦虑之情罢了。

他将林晏带回来的时候,林晏面上都透出灰败死气来。周璨七岁就被封王,还没王府前那石狮子高,便接管了整个王府。他自觉是是棵根须都未长全的小苗,被强行移栽到悬崖峭壁上,风吹雨打**上都结了层厚厚的壳,早早便被磨出一身钢筋铁骨了。回顾这快三十年人生,舛途远多于顺境,愤然郁结哀恸皆有之,然而周璨自问从未惧怕过。

周璨那夜站在远处,见着方知意祛毒拔箭,只觉背凉心颤,脑中空白一片,胃里头都被揪紧了似的隐隐作痛。直到那沾血的箭头当啷一声被方知意丢进盆中,周璨才仿佛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小小激灵了一下,晃悠悠走上前去。

林晏几乎成了个血人,脖子里头的血跟头发凝成了块,手上却鲜血淋漓,背上更是一片狼藉。揽月去追查那伙偷袭的死士并未同归,此时只有个叶继善竟还十分镇定地帮忙摁着林晏背上的伤口,见周璨走近,仿佛是给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问道:“王爷,您晕血啊?那可别看了啊。”

周璨那时候压根没听清他在讲什么,只是怔怔瞧着林晏,从手指尖一路瞧到脚后跟,最后视线牢牢定在林晏苍白的脸上。那脸上还溅上了几点鲜红,周璨伸出手给他抹了,转而盯着自己被染红的指尖,默然不语。

叶继善被他这阴沉的样子弄得发憷,便问方知意:“王爷这是怎么了,我看得瘆得慌。”

方知意也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洗,随意在袍子上擦了擦,飞快地挑拣药材丢进炉里,一边还取出银针,伸出只脚朝周璨小腿上踢了踢,“别碍事,我这一个再救不下来,我给他陪葬好不?”

叶继善大惊,忙道:“哎你胡说什么,什么陪葬,不许不许,呸!”

方知意差点把银针戳叶继善脸上去,不耐道:“有你什么事,闭嘴!”

叶继善委委屈屈地打着下手,他心思灵敏,忽而又察觉什么似的拧起眉毛,心道:为啥是“再”?

周璨倒是被方知意这句招回了魂,远远坐到药炉边替方知意看火。直到揽月回来,他才随她出去片刻,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屋,倒是叶继善缠着揽月去审达木丁了。

林晏背上后颈都有伤,只能趴在床上。他这会脸色好了许多,这姿势倒像是个小娃娃似的,莫名有几分憨痴。周璨便想起当年他接林晏回王府,这孩子倒在马车里熟睡的模样,微肉的脸蛋被垫子挤压得嘟了出来,又是好笑又是可爱。

正想着,便瞧见林晏搭在枕边的手动了动,轻轻**了一声。周璨大喜,赶忙俯**去,唤道:“安儿?”

林晏脖子抬了抬,似乎是牵动到了伤口,哼唧了一阵,抱着枕头费力地将眼睛往上瞧,看清了周璨的面容,嘴巴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周璨?”

周璨见他清醒,心中大石落了地,满心的欢喜叫他忽略了林晏这声直呼其名的古怪,摸了摸他头顶,道:“可有哪里不适,我给你倒点水喝?”

方知意被吵醒,咋舌道:“小少年果然身强体壮跟头牛似的,这么早就醒了。”

林晏点点头:“渴。”

周璨伸手朝方知意招了招,头也不回道:“水。”

方知意心说“我给你到点水喝”到底是哪位说的啊,满不情愿地揉着睡僵的脖子去倒了水,还帮着周璨将林晏扶起来点儿,好让周璨给林晏喂水喝。

林晏衔着杯沿,却瞅着周璨,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却忽然又不要喝了。

“怎么了?”周璨此时脾气是少有的好,还伸手替林晏擦了擦嘴角。

林晏嘟囔了句什么,周璨没听清,便又将耳朵附过去,终于听清林晏说的是“你没事,真好。”

周璨耳朵和心尖都发了痒,正要撤回去,林晏却伸手贴住了他脸。那还是林晏缠了绷带的那只手,周璨感到那略粗糙的触感,闻到浓重的药味,便停住了后撤的动作。没料到他停了,林晏却是跟了上来,头一偏,便压了他的唇。

周璨手里的水杯砸在床上,湿了两人的衣襟与袍摆。周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反应。后头的方知意张大嘴巴,愣得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林晏,竟然还餍足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撒娇般轻咬着他的下唇瓣又吮了吮。

亲完人的林晏松开他,一双清润的眼眸欢欢喜喜地瞧着他。这双眼睛里已经没了他替周璨挡箭时那种炙热火焰,而是更像林晏寻常那般,温阳照清潭,偏偏又有些晶亮的碎光在那闪烁着,那是少年人的爱慕与期待。

周璨小心拨开他的手,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声,“你胡闹什么。”

林晏摇摇头,认真道:“我没胡闹,我见着你没事很是欢喜,就想亲你。”

方知意默默捂住自己的嘴巴。

周璨转头盯着方知意,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一点胡话’?”

方知意噌地站起来:“我这就去熬药,他醒了,应当喝药了,迟不得。”

周璨没来得及拽他,因为林晏先一步拽住了他。

林晏歪着头,像是喝醉了一般,舌头打不直,眼神却是清澈的,慢悠悠道:“你瞧我也没事,你欢不欢喜?”

周璨方才被亲得整个背脊都汗湿了,躲闪着他的目光,敷衍点了点头。

林晏紧接着道:“那你想不想亲我?”

正逃命的方知意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门上,顺道开了门,手忙脚乱地挤了出去。

周璨终于忍不住佯装恼怒地赏了他一个丁点儿没加力道的巴掌:“林无晦,看本王掌你的嘴。”

林晏捂着根本没被打痛的半边脸,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泣诉道:“我豁出性命救你,你不亲我也罢了,居然还打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回忆了什么,气鼓鼓又加了一句,“我小舅舅都没打过我。”

周璨如鲠在喉,这方知意个赤脚医生,这叫“脑子有点不清楚”吗,这压根是换了一个人啊!林晏从小到大,别说撒娇卖痴,就连示弱都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周璨给迎面来了这么一出,压根不知如何反应,竟然还生出点儿自责宠溺来,伸手去给他揉了揉脸,硬着头皮道:“行,本王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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