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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进:“……”

林晏看见上元节的灯笼一排又一排,好似将那天上的银河给搬了下来。

“阿韶,我要那个,最上头那个!”他伸手使劲指着架子顶上那只鹤头灯笼。

灯市人多,怕他走丢,叶韶单手将他抱在怀里,闻言笑了,“好,这就给你拿。”

他的小舅舅披着靛蓝绣白鹤的薄裘,一双桃花眼被灯笼映得似醉非醉,好看得紧。

灯笼被送入林晏手中,林晏摸着那尖尖的鹤嘴,回头道:“阿韶,你看这像不像你衣服上的仙鹤?”

叶韶的面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狐狸面具,尖尖的耳朵,细长的眼缝。露出的眼睛内勾外翘,瞳仁极黑,笑意自生。

这不是叶韶的眼睛。

“你是谁?”林晏皱起眉毛。

“小不点儿,你说我是谁?”

林晏一把扯住那张面具揭下,后头那张脸修眉压目,显得精明锐气,可偏生一双瑞凤眼细长上挑,眼光流而不动,似笑非笑。

那是景纯王的面孔。

周璨要把林晏递到秦进手里的时候,林晏可算是醒了。他仿佛是在梦里受了惊吓,整个身子一跳,差点从周璨手里挣脱出去。

林晏只闻到药和沉木混合的苦香,他一抬头,便正瞧见周璨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噩梦成真”的林晏唰一下白了脸,他怎么会真被景纯王抱着?他挣扎着自己落到地上,期间还瞧见景纯王苏锦官袍靠近领子的地方,还有块洇开的可疑水渍。林晏赶忙去摸自己的脸,这时候他的脸已经由白转红,烫得要命。

周璨看他动作,了然地摸了摸自己领子,“哎呀,你怎么睡觉还流哈喇子呢。”

林晏气结,他早已经摸到自己湿漉漉的睫毛,知晓那才不是自己的口水。可到底流口水还是流眼泪更丢人,林晏想不好,所以只能憋出一句“你胡说”,转身要跑。

周璨眼疾手快拽住他脖子后头的衣服,跟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住,“这可不是叶府,你认路吗,乖乖跟着秦管家走。”

林晏忍住不去瞧他。

王府他也是来过的,跟着他阿韶舅舅,自然没到不认路的程度。不过他不知他住哪个院哪间房,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小少爷请。”秦进赶紧打圆场。

这景纯王府的确是大得吓人,乍一眼看上去也是气派富贵,却总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杂。林晏虽小,但也看得懂浅显的布局之美,叶府虽为武将府,但园景错落有致,整体平实大气。而这王府,好似是主人压根没花心思打理,兴致来了这堆坐小亭,那种片花丛,总之就看得人心慌心累。

它原本为肃亲王府,太子妃去世没多久太子便自请退了东宫之位,先帝亲自赐宅,选了赫赫有名的风水行家与园林师傅,将那王府安排得高贵与雅致两相得宜。只不过到了景纯王手里……

不提也罢。

“行李已经安置好了,小少爷稍作歇息便可以传午膳了。”秦进将林晏领到房前。

“那个,他……”林晏吞吐了一会,“咳,王爷,不跟我一起吃吗?”

叶家对外规矩多对内规矩少,叶韶又是个最不看重礼数的,所以平常林晏对着舅舅都是直接“阿韶”“阿韶”的叫,周璨更别提了,林晏对着这个大启目前最贵重的王爷还是直呼“你”的。进了王府自是不一样,林晏寄人篱下当然不可再无法无天,很不自在地拿捏起言辞来。

“回小少爷,王爷腿伤未愈,诸多忌口,一会还要让太医施针,嘱咐老奴让您先用膳。”

“哦……”林晏点点头,“多谢秦管家。”

“呵,王爷说了,让小少爷把这儿就当将军府,呃,爱怎么来怎么来,不用拘束。”

“……好。”

林晏只带了个贴身的婢女墨梅,行李也十分简单。墨梅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在房中候着了,看见林晏进来很是欣喜,“小少爷,这王府可真大啊!”

林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墨梅刚过了及笄的年纪,女儿家又是心细,早瞧见林晏眼尾带红,以为他是念家思亲,便道:“昨日下了雨,今儿寒气仍重,奴婢给小少爷打盆热水擦擦脸,小少爷小睡一会再用午膳吧。”

林晏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全身疲惫,于是应了。

“哦,这旧小姐的剑,不如改日叫他们给打个钉,把剑给挂到少爷床头?”墨梅指了指那案头的长盒,“奴婢知道少爷宝贝这剑,不敢私自动它。”

林晏看向那盒子,怔了一会,“……好,就这么办。”

这是他娘亲的剑,名唤吟霜。

叶大将军膝下长女叶歆,比叶韶年长整整八岁。当年凭着西境一场大捷名动京城,成为大启最年少的将军,又因为一张俊俏非常的面孔摘了所有名媛贵女芳心的叶韶还在穿着开裆裤流口水的时候,他的阿姊叶歆早已是长安出名的美人。当年叶家云娘策马过卧虹桥,裙带擦水却不及湿,顺手还摘了头顶梨花,嗅芳轻笑的画面不知在长安公子哥们嘴里传了多少遍。

所谓虎门无犬子,将门无弱丁。叶妙云这个姑娘,要说她仅是只花瓶,被她打趴过的王孙公子们得第一个不服。没错,叶大将军没将女儿养成个闺秀,反倒是教成了女侠。叶家本就对儿女管束不严,眼看没准这叶家大小姐要效仿木兰入了叶家军,一场秋猎促成了另一个故事。

嘉庆三十八年秋猎,栖鸾谷迎来四季最热闹的时刻。

这一年,叶歆做了件很是出格的事,她女扮男装混入了世家子弟竞骑射的队伍,拔得头筹者可在围猎时伴皇帝左右,真是无上的荣耀。

这一天,云娘瞧见了代病重的礼部尚书主持典礼,诵读祀文的侍郎林安青。这一天,俊俏的新晋状元郎也瞧见了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跑马过障时却不慎跌落头冠,落了满背长发的叶妙云。

谁都没料到,将门虎女,一眼就喜欢上了个眼神清澈的文弱书生。

这林安青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品性端正清风玉骨,本是皇帝看中的驸马人选。但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叶家又是开国守土的大功臣,皇帝于是大笔一挥,下了赐婚书。

两人成婚没多久,林晏呱呱坠地。

这本是个起头美妙结尾圆满的好故事。

林晏三岁时,南方大水,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大启近年水灾频发,几朝前的一次大水格外厉害,逼得帝王将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这次大水依旧来势汹汹,尤其苏北一带更是受灾严重。林安青祖籍淮安,念及故土养育之恩,夜不能寐,请缨巡视辅助治理灾情。皇帝正愁赈灾进展迟缓,大喜过望,封了林安青钦差大臣,南下赈灾。

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叶歆是个性子决绝的,抛下幼子执意要跟随一道南下。叶大将军知道女儿脾性,也不多劝,将外孙接入将军府,由她去了。

不曾想夫妻俩在途中遇到水匪,一去不返。据说当时叶歆独自迎战数十恶匪,直至护卫保护不力下林安青被杀,她才北望一眼长安,刎颈自杀。场面之惨烈,鲜血染红了大半的水面。

之后叶大将军带着叶韶亲自南下剿匪,把这些四处流窜的恶徒一网打尽。这后头还牵扯出一桩贪污大案,当然当时幼小的林晏一无所知,也都是后话了。

林晏将剑放在膝头,摸了摸冰冷的剑鞘。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都还未记事,印象很是模糊。而娘亲故去没几年,外祖母便也溘然长逝,那个时候是他头一回经历生死之别,每晚都要抱着小舅舅哭到半夜。他总记得叶韶一遍遍耐心地跟他说,“安儿不怕,还有我呢,明儿带你骑马去好不好?”

林晏忽而觉得,自己真是个灾星。爱他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就仿佛……他身上带着不详似的。

林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背上一阵发寒,急忙抱紧手里的剑。

第四章 心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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