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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烛吞吐冷光,映得那白帐纸花惨淡幽森。

和尚们坐如雕塑,敲着木鱼唱着经文,那雨声混入诵经声中,仿佛一只冰冷的凿子细细钻着耳膜。

林晏跪在白麻垫子上,低着脑袋,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地上砖头的纹路,又似乎什么也没入眼,只是不声不响地跪着,背影显得沉静落寞,却又不十分悲痛。

他比同龄的孩子身量小些,在他跟前那两口巨大而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材衬托下,越发显得瘦弱矮小,惹人可怜。

家仆与旁支远戚们坐得远些,低声议论这孩子,连外祖父与舅舅这两个最后的亲人都去了,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可怜之余怪铁石心肠的。

这叶家源远流长,当年卫国公时更是风光无限,叶家世代镇守西境,良将频出,到如今子嗣凋零,竟然只剩下了这个小娃娃。

林晏已经跪了三日,每夜直到昏睡过去被管家抱回房中。

夜黑雨急,冬夜的湿气加重了那种冰寒,直往人四肢骨头里钻,家仆也曾好言规劝小少爷守夜不需长跪,然而林晏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独自跪着。

林晏手脚皆已麻木,他似乎毫无所觉,他只是觉得耳边似乎蒙了层薄绸,那些个声音都缥缈不定,虚不可闻。他甚至心中无甚所想,只是一个念头反复浮沉,阿韶说等他十五岁的时候,他要带他去西境,领他看骆驼,沙子和蓝眼睛的姑娘。可他还有六年才到十五岁,阿韶怎么能早早就食言了呢?

忽然,管家扯着嗓子嘶哑道,“景纯王到!”

景纯王三个字,仿佛一把利刃,扎破了林晏耳朵边的那层薄绸,撕扯开一个大窟窿,雨声,诵经声,窃窃私语声,铺天盖地地涌入林晏的耳朵,吵得他脑袋发胀,连那十指都针刺般微微发痛起来。

林晏终于抬起头,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头去。

小厮忙不迭扶起他,半拉半抱地将他带出去迎接。

冷风夹带着冰雨,肆虐着朝人脸上拍,林晏打了个寒颤,眯着眼睛看出去。

庭中漆黑,只有几团瑟缩橘灯在风雨中飘摇,仿佛要从掌灯人手里挣脱出去。管家一脸敬重,谨慎地双手撑一把墨伞,小心护着,妄想不让一滴雨落到那尊贵的肩膀上。伞下人一身白裘,身姿修美,却是拄着一支手杖,在雨中缓步而来。

他走得极慢,甚至有些蹒跚,却仿佛是破开了这满庭寒雨疾风,将这无尽的死别凄惶踩在脚下。

“参见王爷。”家仆外戚们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林晏还未回神,只知道跟着跪下去,一只手托住他掌心,将他撑起。

这是景纯王的手,比这冬雨还冰凉刺骨。

林晏抬头,便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瞳似墨,睫如帘。左眉藏痣细细一点,凭空给那副眉眼添了女子般柔媚风情。

可林晏却几乎要认不出他来。那人眼眶微陷,面色苍白如纸,连那嘴唇都是淡淡发青的,那墙边的纸人都比他有神采。明明两具尸身躺在那棺材里,可他却更像一缕孤魂。

景纯王低眼瞧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似乎被雨裹了层湿润而空茫的味道,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朝他宽慰一笑,可那笑来得勉强收得仓促,只叫人看得揪心,真正是事与愿违。

林晏毫无起伏的心绪这时候似乎都活过来了,他的心惊惶失措地狂跳着,满堂飘摇的白帐,人们打量的眼神,和尚们慈悲却冰冷的表情,还有那两口沉重荒唐的棺材,仿佛无数手掌撕扯着他,将钉在地上,不停压下去,叫他骨骼尽碎,血肉模糊。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景纯王。

掌心被那只冰冷的手掌用力捏了一记,林晏才仿佛醒转过来,吐出一口浊气。那是景纯王拉着他,回到了他原本跪着的地方。

管家早已会意,双手呈上两支祭香。

景纯王接了,他目视前方,林晏却发现他视线避开了那两口棺材,只是自欺般死盯着手里的香。景纯王终于说了一路至此的第一句话,“留玉来迟,望老将军与阿韶多多宽恕,”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听得林晏心里发紧。

他说完这一句,却半晌没了声响。众人也不敢质疑出声,都疑惑着小心抬头。

景纯王轻抿着唇,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双手微微发颤,那香上缥缈的烟气随之扭动。

林晏却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微动,仿佛他在强忍着将那千言万语尽数咽下喉咙烂在肚里。

直到那香都烧了一小段,景纯王这才又开口道:“安儿,咳,”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把那哽咽压下去,“我会代为照管,顾他平安一生,你们大可以放心。”

林晏背上一个激灵,心里头泛上来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从前,这人总叫他“小跟屁虫”或者“小玉郎”,另还有“小不点儿”,“小短腿”各种稀奇古怪惹人生气的称呼。他的小名,连外祖父都很少叫,老人家喜欢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大名,是以叫他“安儿”的只有小舅舅阿韶。

他以为再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

可景纯王这么一说,人群里便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仿佛蜂儿振翅,惹人心烦。景纯王偏头扫了一眼,目光似乎是把镰刀,把那些议论声都给割了去。

之后,一般人都还会再说几句“泉下安心”之类的客套,可景纯王又像是吃了哑巴药一样,干瞪着香静默了半晌。末了,景纯王到底还是再没说什么,双腿一屈就要跪。

即便是对着叶大将军,这也算得上是个大礼了。管家诚惶诚恐就要上来扶,景纯王却不客气地径自搭了林晏的肩膀。林晏吃重,赶紧伸出双手托住他的手臂。

雨的湿寒还缠绕着他的袖子,林晏一触,才惊觉这人几乎是摇摇欲坠,压根不像面上显得那样镇定自若。他个子小,几乎要给他压倒了,林晏咬着牙扶着这尊贵的王爷一起跪下,磕头。

额头触到地砖的那一刹那,林晏发觉景纯王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鼻头竟然同时重重发酸,眼前瞬间便模糊起来。

最后,景纯王缓步上前,将两炷香插入祭炉中,小仆忙不迭将手杖重新送入他掌中。

景纯王支着手杖,朝林晏招招手。

林晏不解上前,便见他弯下腰来,他的瞳色比常人深许多,仿佛蓄了千千万万林晏看不懂的东西,淡橘色的烛光柔柔落在那两潭深水里,好似都要被那墨色给淹没了去,“安儿,”他只是这么静静看他,“这叶府今后可冷清得紧,你可愿跟我回王府?”

林晏第一反应是不要。九岁的林晏从他有限的这么几年经验得出,这景纯王,绝不是个靠谱人。

然而今天的景纯王有点儿不一样,不,是陌生得他快要认不出了。

这偌大的京城,如今一想,竟也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他似乎可以依靠了。这偌大的京城,竟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真正的哀悼。那么一瞬,林晏仿佛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于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景纯王似乎松了口气,“好。”

风雨如冰寒,冬夜抵年长。

这出殡前的最后一夜,景纯王亲自陪着林晏守灵,直到林晏倒在他膝头沉沉睡去。

管家小心将小少爷抱起来,“唐突王爷了。”

景纯王摇摇头,见管家要走,低声道:“等等。”

管家不明所以,便见景纯王伸出手,迟疑了一番,轻轻触到林晏眉心。许是他手太过冰凉,林晏在梦中皱了皱眉,眼角依稀露出点孩子气的憨愁。景纯王那根手指纤长莹白,却瘦削如柴,顺着林晏的眉毛抚了抚,又缓缓收了回去。

管家瞧见王爷面色淡淡,眼尾却被烛光映出一抹无端的绯红。他目光虚浮,似乎瞧的是林晏,又不是林晏,只是那抹哀愁如同月下树影,清浅不可察,却又久萦不可散。

“你去吧,他在这叶府最后一夜,你好生照料。”

“是,王爷。”

管家喏喏连声而去,回头只见景纯王又自顾自转回去望着堂中白烛金棺,心道,这景纯王爷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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