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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用过午膳,又在秦进带领下逛了大半个王府,听他讲了些无甚重要的条例,又自己独自用了晚膳,直到天黑,竟也再没见到景纯王一眼。

荧荧烛光照着书页。王府的烛台都是青花勾莲纹的,八角台座圆长颈,精美非常。林晏痴盯着那朵花纹出神,他傍晚时经过景纯王的院子,他瞧见里头点起了烛,院门外却站了许多守卫,静悄悄的。

正想着,墨梅在外头敲了敲门,“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怔,转头,周璨已经拄着手杖进门了。

他应是才沐浴过,一头半湿的长发随意搭在肩头,裹着厚重的狐裘,面颊微粉,眉宇间似乎都有几分喜不自胜。

“你过来做什么,传人捎个信,我过去就是了。”林晏看他一瘸一拐的,想到管家说的他每日还要被扎针,不由有点儿看不下去。

周璨显然心情很好,冲他摆了摆手,自己到桌边坐下,“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曲起两根手指在桌上敲敲,后头跟着的姑娘臂弯里挂着个食盒,手里捧着只长匣子,将东西一件件置到桌上。

那姑娘林晏见过好几次,想是周璨的贴身丫鬟。周璨这金贵王爷,选的婢女都是顶好看的,墨梅跟她一比简直是个粗鄙的乡下丫头。那婢女穿得极单薄,玲珑有致的身段很是清楚地显现出来,面上却十分清冷。她先将食盒打开,将里头各式的点心分盘拿出,最后倒了两杯茶,低着眸子又退了下去。

林晏从小被叶韶带着疯,身边除了墨梅几乎没有别的姑娘,此时见着那婢女,竟然有点发臊,眼睛不知往哪看,只好牢牢盯着那匣子。

周璨哪里没瞧见他的窘迫,张口就来,“有什么不敢瞧的,要不本王把揽月给你算了?”

林晏骇了一跳,“不……”他耳朵发烫,“不要……”

周璨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林晏往门那瞟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揽月似乎是翻了个白眼。

“不逗你了,坐过来,打开看看。”周璨随手把那狐裘解了,扔进后头揽月的怀里。

他里头也只穿了薄薄一件月白的对襟褂子,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这才不过半月,他可真是瘦了太多。

林晏瞧了他几眼,犹疑地走到匣子跟前。说真的,照周璨这德性,要是里头是窝老鼠他也不会意外。

周璨朝他抬抬下巴。

林晏心里叹了口气,并不十分期待地打开了匣子。

只一眼,林晏就愣住了。

那是把厚重的横刀。柄鞘均为铁,錾金纹缀青瑙,却因雕刻式样清简,不显华丽而显肃杀。林晏低下头去摸了摸刀格,错金如意云纹,因用得久了,被人摸得圆润光滑。他托起一点刀柄,将那刀鞘褪下去几寸,便见从刀格上延伸下来的云纹汇巧妙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图案——叶家家徽。

林晏喉咙一紧,赶紧将那刀翻过来,与那家徽相对应的位置,刻了一个“韶”字。

林晏猛地转头看周璨。

“咳,本是该一起入土的,我动了点手脚扣下了,想你应该更想要留在身边。”周璨摸摸鼻子,从指缝里偷偷打量林晏的神色是高兴还是气恼,“那穗子不能用了,改明儿你重新选一个系上,跟吟霜一块挂你床头吧。”

林晏转回去,低着头盯着那刀不说话了。

周璨察觉气氛不对,朝揽月摆摆手,婢女会意地带着墨梅出去,将房门关好。

周璨低头仔细一瞧,林晏居然对着那刀红了眼眶,见周璨凑近,他转身往一旁坐下,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头。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上了?他原是听秦进讲林晏午膳晚膳都吃得不多,想着自己要好好将林晏喂胖的职责,便亲自送夜宵上门。又觉得光送吃食太过刻意,便还带了个大礼,不成想居然把小东西给弄哭了。

周璨脑壳发疼,挨过去抓了抓林晏头顶,放软声音,“怎么了?不想要?我拿走,拿走好吧……”他连“本王”的自称都给丢了,使出浑身解数哄起小孩来。

“别……”林晏哽咽着,仍旧不肯抬头。

周璨将脑袋压得跟他一般低,脖子酸得要命,还得忍耐着顺着接下去,“好,我不动它,你抬头好不好,”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按到林晏脖子后头抚了抚,“怎么了这是,你跟我说说?”

他一头长发落在桌上,差点儿碰到烛台,周璨嫌碍事,从袖子里抽出块帕子,抓了抓还潮湿的头发,用帕子系了起来。

林晏抬头的时候,便看见周璨正抬着手臂束发。他两条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上头还有几道新愈的疤痕。他头发扎得极其马虎,零落的碎发垂在额边,衬得他眉眼柔和,见他终于抬头,周璨还朝他微微一笑,那微挑的眼角稍稍压平,那种轻浮感趋近于无,竟然还有点儿温甜的讨好。

林晏一时忘了哭,只是怔怔地一个抽噎。

“如何不开心了?”周璨似乎是觉得他挂着泪珠的脸蛋挺讨人怜,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下巴,漆黑的瞳仁里泛出点儿暖暖的光亮。

周璨似乎就是有这种本事,一个表情一点儿笑容就能让人忘记他是个讨人嫌大坏蛋的事实。林晏毕竟年纪小,心思又重,在这陌生的王府自己胡思乱想了一日,再憋不住了,吞吐道:“我……是个扫把星吗?”

周璨听他这么一问,笑容收了去,眉头蹙起,有点儿冷地问道:“听谁说的?”

林晏摇摇头,似乎是又不想说了,用袖子使劲蹭了蹭眼睛。

周璨叹了口气,“瞎想什么呢,”他抬手,将林晏下眼睑那被自己蹭落的一根眼睫轻轻揭去,“你看看我,因为我,我母妃去世,父王撇下皇位修仙去了,皇爷爷也给气死了……”他似乎是被自己说笑了,按了按自己额角,“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得凶煞成什么样啊?”

他这自损三千式的劝慰方式把林晏说傻了。其实,方才他从他脸上揭睫毛时林晏就有点儿傻了,他那动作过于温柔亲昵,林晏一颗酸涩的心活过来似的咚咚直跳。

“是不是这个理?”周璨还反问了一句,点点那把刀,“你是阿韶的大宝贝疙瘩,哪里能是扫把星呢,要是以后谁这么说,告诉本王,本王收拾他。”

这整天阴魂不散的怪念头似乎被他这么几句浑话给轻飘飘化解了去。

林晏鼻子还塞着,闷闷道:“……谢谢。”

周璨古怪地瞟了他一眼,笑着摇头。

“你的伤……到底是……”林晏还没忘了他刚看见的疤痕,过了刚才这事,周璨在他眼里慈眉善目了不少,礼尚往来,他觉得他应该聊表关心。

周璨想起早晨在马车里他也问了,再搪塞这小祖宗估计得恼,便也不打算瞒他了,“半月前在大水川,分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林晏自然明白了他为何分心。

叶大将军与叶韶的尸身从西境运回,当天百官登门吊唁,连皇帝陛下都来了。林晏却一直不曾见景纯王,心中不是没有责怪。毕竟,以叶韶与景纯王的关系,第一个来的怎么说也应当是景纯王才是。

“……严重吗?”林晏心里有几分愧疚,又瞧了瞧他的腿。

“好得差不多了,”周璨似乎是不打算跟他多谈自己的伤势,朝他挑眉轻笑,“你可还记得阿韶原本想叫这把刀什么吗?”

林晏才九岁,还品不出周璨在岔开话题,呆愣愣地就循着他的话头想开了去,不由也是笑了。

叶韶是个练武的奇才,招式过目不忘,六岁时就提着四五斤重的长刀满院子跑了。武那块登峰造极了,文那块就一塌糊涂。叶韶从小到大,估计都没读全过四书五经里头的一本。叶韶十九岁在西境大胜而归时,叶大将军特地找南中有名的打刀师傅为他锻了这把刀。

这把刀简直成了叶韶的命根子,他绞尽脑汁了小半个月,终于得意地宣布他给自己的爱刀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好名字——“霸天”。

“一听就让敌人闻风丧胆,又衬本将军的傲人气势。”一双桃花眼,一张玉雕脸的叶韶拍着胸脯满意至极。

“后来名字还是你给起的。”林晏忍俊不禁。

那时候周璨好说歹说,可算是让叶韶相信这个名字的俗不可耐,最后亲自题了刀名——“斩穹”,气势之盛,也满足了叶韶那颗无处安放的臭显摆之心。

“要是真被秀令这莽夫把‘霸天’两个字刻到刀上,铸刀师傅还不得不远千里从南中奔过来砍他。”周璨似乎也在回想当年的景象,他手里拈着茶杯,笑得身子微斜——林晏都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香气,遮掩了药味,微热而甘甜,没有早晨那般的苦味了。

林晏反应了片刻才想起秀令是叶韶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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