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 / 2)

常年在黑暗中生活,许多人的躯体已经退化,眼睛也不再能接受比琉璃灯更亮的光。他们在地上爬行,才能避免在黑暗中摔倒。

极人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袁绍清楚地知道这点,相反,他们对德行有相当高的要求;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滔天恨意。他们只是对这那些恭谦的信徒,才有几分施舍。一旦看见这些不成人形的百姓,就会立马杀之后快。

蔺含章看穿了他的心思,挑眉道:

“我说了给你们机会,就不会随意出手,这点你大可放心。”

“从前也有仙人这么说过。”袁绍凉凉道,“可后来,他们又改口说,这些不算是人。”

他说这话时,蔺含章才感到他有些年轻人的气性在身。袁绍这年纪,在歙南州只是青少年。可他大多数表现,都像个老成之士。而藏剑那些剑修,有的活了上百年,也淳朴如孩童一般。

这么说来,蔺含章倒是能理解,袁术说他们“白白浪费了时间”是何种心态。许多事情不亲身经历,也确实无法感同身受。若不是蔺含章也曾有为了四十年阳寿,差点把自己吃成药人的日子,恐怕也不能理解袁绍此时的怨恨。

“你对‘极人’了解多少?”

“书上记载,极人是上天降下的惩戒者;而近些年,也有人认为极人是一种恶鬼般的怪物。”

袁绍答道,

“但我不这么认为。你们也是人,只不过比我们多些力量,对吗?”

“可以这么说。”

在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蔺含章缓慢道:

“不过拥有力量的人,往往比恶鬼更可怕,不是么?否则你也不必一直握着那弩。”

袁绍面色一僵,缓缓吐出气息:

“……你比我所听说过的极人,都更强大。”

他思索片刻,又突然笑了。弓弩被随手扔在地上,他看着手攥出的红痕,喃喃道:

“但,也只是更强大而已。而我们,比起极人上一次降临,已经脱胎换骨了!”

他的话,让蔺含章心中悚然一惊。仿佛某种蛰伏的巨物,突然冒出了海面。他并非是害怕袁绍所代表的这些“凡人”的力量,而是对方的的话,让他想到了拏离那日所提出的疑问。

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自认道心散漫,却也不得不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说是为了寿命,为了活着而活着,岂不是可笑;若为大道,天下公的大道,却为何没有让他们所生存的世界,变得更好?

灵气在逐渐枯竭,也就注定了有天赋的婴孩越来越少。直到某一天,能够踏上仙途的修士不是飞升就是陨灭,托生于这些大能的家族和积业,也终将消亡……而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们的世界里已经几乎没有了创造力。

修士一弹指,便可使青灯长明,因此没有人发明更稳定的照明器具;修士一挥手,便可驾云幡飞起,因此没有人创造更便捷的车马座驾。仙人御风飞行、凡人土里刨食,没有人想过变化。

若这些设想成真,他已经预见了拏离与那悲惨结局最为接近的一刹那。

那就是作为【主角】,他势必改变这一切,即使是付出全部修为……甚至生命。

第119章 摩挲素月

从苟延残喘的“炮灰”,到肩负起几乎改变整个世界的重担,他头一次觉得疲惫。

……要不就让拏离这么睡着,直到能出了洞天?

他倒想有那个自信。蔺含章心中苦笑,眼下却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候了。若是先前只对付一个宋昭斐,他有千万种本领;但问题显然要更复杂。

换个角度,这也是好事。先前是步步拦截、环环相克,现下抽身而出,难道不是有了打翻棋盘的机会。

甚至,只要能保全拏离的性命,他也不在乎宋昭斐结果如何……若非要有人破局,这个【主角】让他当去了也不是不行。

蔺含章虽然多思多虑,却不是一个沉湎过去的人。玉霄子是他要杀的,宋昭斐也是他的仇人,但他从不会让仇恨影响到对自身处境的判断,也不需要某种情感驱动,作为往后的行动力。

他向来目标明确,其中最为基础的就是活下去。虽然自认缺乏道心,但他的念头向来是无比通透的。这和自身经历不无关系,也可能是一种天生的偏执——只要把握住自己在乎的东西,其他的都不重要。

而他此时在乎的,就是他和师兄的命运……乃至这个世界的真相。

下定了决心,蔺含章拽乱头发,又把衣领扯了扯,微挑的凤目中也挤出半点水色。这副竭尽心力、宵衣旰食的模样,和方才在袁绍面前那不可一世的气派大相径庭。

他小心拂过拏离前额,对方悠悠转醒,撞上的就是他满目忧愁、心力憔悴的柔弱模样。见他目光探寻,蔺含章强作笑容:

“师兄终于醒了,还好你无事。”

拏离怀疑地盯了对方两秒,到底是对这副面貌无法质疑。人还未完全醒来,身体就把师弟揽入了怀中:

“我无事,我怎会有事。”

“师兄,似乎有些……神魂不稳?”

“倒不见得这么严重。”

拏离被他紧张兮兮的语调弄笑了,在那绢发上好一顿揉搓,温声道:

“只是此地让我有些感触。”

亢固城一事,总也绕不开。蔺含章一边修整仪容,一边将袁绍所说之事,加上自己分析,细细讲了出来。只不过他放纵傀儡在城中杀人,就没必要让师兄知道。只说是他与城主阐明利弊,谈判一番,最终达成这共识。

拏离微微点头,随后机要地指出:

“袁氏先前一向敌对,既然能伤你我二人,怎会不乘胜追击?到底他们所需的,不就是修士体内金丹么。”

他的聪明,蔺含章早有应对,装作思索语气:

“若只有你我两个‘极人’,他大可杀鸡取卵。但我也表明众鬼修已进入洞天,与我们合作,才能有一线生机。袁绍为一城之主,总该顾及黎民性命,这大概也是权衡。”

“我没想到,他们还能看得长远。”拏离抚了抚袖,“定是你从中斡旋,取得成效了。”

“师兄不是说过‘常与善人’的道理么,我们处处忍让,没有主动伤害,他们才有了信任。”

这话蔺含章自己是不信,甚至说出来都觉得牙酸。不料拏离听了,神情也是一顿,转向他道:

“我教导你,只是为了让你明心养性,清正道心。可真落到实际,却不能一昧做善人啊。”

这对话说出来,倒像是他俩对调了一般。不过仔细想来,拏离也不是任人捏扁揉圆的性子。他善在存心,行事上温和,却也不会把因果想简单了。

“道理是道理,我多年跟随师兄,更多是耳濡目染罢了。”

“痴儿……”

拏离叹了一声,又打量他身上是否有亏损。

“凡人势微,我们理应怜恤……可人往往也愚昧,若是放纵其造作,反倒是令其自取灭亡,便称不上善行……不仅是此处的凡人,甚至我们的来处,都是如此。”

“师兄是说,不该与其共谋?”

“不,你做得对,这样是最好的。”

拏离轻轻抚摸着他背脊,

“我只是以我的了解,想向你将此事阐明——和凡人相较,我们力量强大。可对他们几度相让,却不是为了行善事,反而是为了自身;

凡人没有真炁,却可以利用我们的炁,甚至借助自然之力,对修士造成伤害。相比之下,一无所知的我们,才是真正处于弱势……若与其冲突,却不能将其斩尽杀绝,缠斗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才会是掠夺的一方。”

他倒想得还要更远……蔺含章听闻静了半息,只觉得每次以为了解了此人,对方却又变着花样向他展现得更多。他对拏离的喜爱,也不免依托于这种新鲜感。

拏离从来不是任他捧在怀中呵护的乖巧人偶,而是某种更高远皎洁、不可亵玩的存在。

蔺含章压低声线:

“师兄这般远思灼见,说是帝王心术也不为过。”

“又拿我打趣了。”拏离轻笑摇头,“那阿贞呢,可会为我拥戴?”

“那是自然。”

蔺含章极少听他说俏皮话,立马接道:

“蔺贞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语毕,拏离注视着这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师弟,笑容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种对方不曾见过的怅惘。

“我在梦中见到你。”

拏离主动靠上他肩颈,将脸颊在他颈窝中轻微地挨蹭着。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