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楼高黄鹤109(2 / 2)

“是,正是从龙之术。”

“可惜我年少时肉眼凡胎,不辨蛇龙。彼时大晋南渡不久,琅琊王氏把控朝纲;所谓王马共天下,王氏才是那恶龙,马氏不过是龙爪里操持耍弄着的一条小小蚯蚓。琅琊王敦起兵造反,一路杀向建康都城;六军皆退,独我率部傻不愣登地抵抗到底。”

“又败了?”

“败啦!连累我队中那三五十个莽撞同袍,纷纷身投江口鱼腹;情形一见难挽,我装死,又逃过一劫。”

“逃出京城,夜走广陵。化不得龙,扶不得龙,懊恼愤恚之情,满怀于心胸——我发誓推翻晋室,恩仇相报,择一气运之主而竭力佐之。”

“杀龙术。沐长史,一人之智力,毕竟有限;如何杀得那九天之龙?”

“其年,正值而立,蹉跎六载,却一事无成——心中不甘。广陵时,结交流民帅,那人姓苏名峻。我劝苏峻重贿权臣庾亮,苏峻领兵诏安。一二年间,我军渐成气候,挥师杀入建康,绞死太后,绑架皇帝,驱逐大臣。我又让苏峻封锁长江,再以官位、金银拉拢川蜀,重兵围攻江陵的晋室残兵。可叹,苏峻毕竟是个不长脑子的蟊贼草寇,太极殿上,沐猴而冠,只管纵酒享乐……”

“荆州西军杀到,苏峻之乱,也就这么草草地败了。我再次流落江湖之间。”

“不惑之年,在蜀地,我遇见了桓玄的父亲。我从未见过桓温这样的人物,他狠辣,果决,英武——大小六百余战,桓氏永不妥协,永不谈判,永不拖延。”

“就这样,我在桓温帐中效力,出谋划策,君臣相得。短时间里,桓温西攻巴蜀,南定江陵;吞并西军为桓家私军,又向东大杀司马氏苗裔,最终北渡中原,三上洛阳。”

“我辅佐的倒霉蛋们,不是无智无德,就是无命无寿。桓温突然病逝,死在他荣加九锡的篡位前夜——死在我沐谦青史留名的前夜。他一死,我知道,我注定也是个无福无运的倒霉蛋儿。”

“沐长史,后来呢?”

“后来,我遇见桓温的儿子。”

沐谦席地坐在大雨里,遮羞的白袍早淋得透了。随手抠出砖缝间的一叶窝囊野草,老者长叹道:

“岁数大了,不知多少索寞的黑夜,这些年的孤灯野帐里,幻梦再不轻盈。我的双手还能提起刀剑,却不敢轻易掂量那些少年时的泼天野心;风大雨大,野草开不了香花,也结不出甜果。”

“桓家小子,像极他父亲,又不像他父亲。桓灵宝刚愎自用,仗着冠绝天下的勇武,怎么会把我这风烛残年的老者放进眼里?我老了,实是老了,遇见桓玄时,我已年过耳顺。”

“我的幻想,大半破灭。”

“我又以攀龙之术游说桓灵宝,劝他投靠权势之门,借力打力,慢慢攫取一郡之军政,迟早有所作为。桓玄说,他不是我,他等不起。”

“赶上荆州作乱,那时的西军领袖是叛臣王恭。北府发兵,楚地大乱,我与桓玄密谋于江陵,桓家小子,令我先后刺杀王恭、殷仲堪,从此尽收其亡父的西军旧部。”

“桓玄说,化龙需天命,从龙需明主,贸然杀龙与天下为敌,谄媚攀龙则不得自由。桓玄想学的,是屠龙之术:以雷霆之手段,决一国之安危:时机若不到,小刀割龙肉;鳞爪皆破后,大斧砍龙头。”

“我以任重道远的国士而自视,桓玄却只视我如死士——哈,刺客。我随桓玄起兵之初,连刺两大将,探囊取物耳;后来他保有荆襄数郡,每逢明面上难啃的骨头,暗地里较劲的清流,常常令我前去了结。有谁知,三四年中,这双老手,在阴影里沾满的人血,渐渐能多于数十年的沙场之上……”

刘钟跑进伏龙道观,俯耳向刘裕低语:

“城西,掳到龟山脚下的千家豪强大户,搬石运土,已把夏口大闸封严实了;雨势若仍不减,不消三四个时辰,堤坝内的洪涝估计就要积满。渔船收了三百六十多艇,城南奉令戒严;索邈、向弥的马军也拉了战备——四千铁骑,刚刚开往汉阳。大哥,龟山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放吗?”

“杀干净,勿漏一人。盯着士卒,不要扒了那些世家公子们贴身的绫罗绸缎、金银玉饰,再将这数千尸首速速扔进排往汉阳的水渠。

天未过午,抓紧杀,抓紧扔,一定要保证汉阳的西军入夜前看到浮尸!封锁北门、东门、南门,把不愿投降的西军逐出西门、赶去汉阳城——

连带坛台上这几十名败将,你一起领走:独独这几个败将,放他们之前,剌掉耳鼻舌,齐根拔了手指。

刘钟,你从龟山回来后,拣选二百新入营的土著渔民:一要水性好的贫民,二是千万别用降兵;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要鲜鱼下酒。今晚一更天我教火头军造足了饭,你二更天悄悄点卯,让手下穿上布甲,不要穿铁甲,携两日粮。渡江后,勿恋战,勿深入,直奔武昌西军的蛇山大营,切记,入营先纵火,隔岸看不见火光,我决不出兵……”

转过天,雨过云开,日暮时分,刘寄奴登车巡视夏口城外营垒。转过南城,战车厢中,一老一少,刘裕问沐谦道:

“既是死士,前日洪山大战,阵中为何不见你?”

“老夫昨日已说的清楚。灵宝不识我,我乃士也,不是死士。”

“不战,不降,不走,有何脸面自称为‘士’?”

“桓氏父子,桓温以国士待我,我报之以国士,半生图灭晋室,尽忠竭力;桓玄以鹰犬待我,我报之以鹰犬,事知不可为而不为。”

“伏龙观里,那又为何刺我?”

“老夫想知道知道你的斤两,也想让你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刘裕大笑道:

“你当真能知我?”

“听说刘将军的马军杀奔汉阳,已在汉阳城外、珞珈山的高处扎下了营盘;浮尸千万,顺流而西,又借降兵之口到敌城宣扬你北府军威,怒而挠之,骄而挫之,先使汉阳守军胆寒。

再者,你堰塞了夏口大堤,蓄洪积雨,留了后手:

江汉平原,一马平川,除了夏口、武昌、汉阳三镇,周遭并没有其他险要关隘——江夏郡古来易攻难守。汉阳地形复杂,山多水多,平地狭窄低洼,地形崎岖,一到雨季,排水困难;若马军拿不下汉阳,你是要学那水淹襄樊的云长,把汉阳满城葬进鱼腹。好个刘寄奴,无毒不丈夫!”

“老沐谦,人生不畏刀剑险阻,最怕想当然耳。打汉阳,内内外外都知道我要打汉阳;可那英雄未遇,潜龙在渊,当真能让凡夫俗子们看清了眉目鳞爪?你们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你咬定了,真觉得我是要纵水淹城?以示攻打汉阳的决心罢了。凡此种种,都是放给西军的烟雾,我要把江夏全郡的守军主力忽悠去汉阳!至于为富不仁的民贼,冠冕堂皇的独夫,我手中双刀所向,排排脑袋砍过去,眼皮不眨——他们作恶时作恶,我比他们更恶!活他娘该!只是这无辜百姓,我舍不得……”

刘裕敛容按刀,卷起厢帘,吩咐马仆勒稳了缰绳。厢帘外,南顾长江,龟蛇相对,山衔红日。

风朗气自清,日下黄鹤楼;隔江远眺蛇山,武昌西军营壁,清晰可见。

孙曹百战何在?

大江千载狂澜。

刘裕微笑道:

“沐长史,抬头看看楚天吧,云蒸霞蔚。”

“左不过落霞,桑榆皆晚。”

“桑榆未晚,火烧漫天。你再细看,当真是火烧云么?”

沐谦老眼昏花,奔出车厢,举首大惊。

刘裕收了笑容,沿江杀气如汪洋:

“击鼓。拉动三军,兵发武昌;今夜会食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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