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朝驰白马110(1 / 2)

“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

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

紧邻长江,南岸是一面内陆的大湖:大湖多有泥沙沉淀,又被一座小桥分成了左右两面——靠东的叫东湖,另称白沙湖;靠北的水小,称作小沙湖。

入暮时分,八千北府兵夜渡长江,背靠小沙湖列阵。

主将是寒门出身的赌狗,一生唯嗜投机;寒门子弟兵法粗疏,有胆无智,背水结阵,犯下兵家大忌。

昨日派人偷袭龟山的西军营垒,武昌城头燃起熊熊火光;赌狗刘裕见到武昌的火光,如同嗅了鱼腥的饿狸。

湖前小桥边,孤零零立着一把麾伞,伞边兵将不过三五十人。刘寄奴箕坐在胡床上,不披甲,未提刀,手中只有一杆青竹;垂纶桥下,将军寂寞钓孤月。

“沐长史,你是本地人,这小桥,叫个什么桥?”

月色染就老翁白发,四十年前,亦如刘裕青丝:

“积玉桥。”

“出江夏时,老夫年方二十五;北渡长江,曾在这小桥之上,邂逅过一位姑娘。那年我也嫩着,姑娘也如桃李一般的花信;那时这桥,尚且还叫鲫鱼桥。后来一年乱过一年,本地豪族掳掠了百十来的难民女子,在此开起了热热闹闹的鸡档;沙湖湖岸,彩灯红,花酒绿,不知哪朝的世家公子附庸风雅,把这鲫鱼小桥改了个雅名。四十岁那年,我追随桓温回到荆州故土,系马积玉桥,满楼红袖招——物是人非,天上明月依旧,桥边不似当年:再见当年佳人,眼前已是膀大腰圆的鸨子;当年我们谈的是爱情,重逢后,谈的却是加钟……”

刘裕微笑道:

“有时候挺爱陪老登们聊聊天。举凡年纪大的,混的好的喜欢回忆,混的不好的更喜欢回忆;君其奈何,君其奈何……老沐,这桥名鲫鱼桥,沙湖里一定有鲫鱼闹窝——徐羡之!从你的文簿里给咱撕张草纸!”

正是春夏之交,昼夜温差还大,沙湖湖水寒冷;更兼水流湍急、泥沙驳杂,刘裕的竿子垂了好有一会儿,久久不见上鱼。徐铁佛琢磨不透这位赌狗将军,不舍不得地撕下一张军书里的好纸,狐疑着递给刘裕。

刘寄奴从怀中掏出一把新麦的麦粒,倒嘴里嚼了嚼;半口咽了,半口吐在纸上,又把包着麦粒的草纸紧紧攥实,挥手将纸团扔进湖水。

徐羡之摇摇头,这敢情是打窝呢。纸包窝,纸团入水后被湖水沤烂,窝料则会在水底集中堆积——这是在冷水急水里夜钓鲫鱼的打窝法子。

龟山的西军大营里,刘钟率部浴血挣命;另有八千弟兄,瘪着肚子戳在前方军阵,也在焦急候令——徐羡之想,这孙子拎根破鱼竿,不研究怎么干仗,研究起打窝来了?倒是他娘的闲情雅致。

刘裕不是姜太公,向来不甘心空军。

十二三岁时,京口城里,饥两顿,饱一顿,刘寄奴常常去西津渡口,撅根竹子,砸弯针头,扯段粗线,渡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广陵学艺,谢玄曾经讲论渭水钓鱼的古事,刘裕心里寻思,钓鱼不见鱼,钓个屁的鱼?饭都吃不饱,直钩不饿死?

“阿恩,交代你两个事。”

少年校尉,提矛拥盾,轻轻在胡床边蹲了:

“第一个事儿:咱们打夏口前,穷的叮当响,十个弟兄轮不上一副甲胄;你不穿甲,发扬风格,我崇拜你。可是打进夏口了,得甲五千余副,老子现在富的流油,你他娘的还不穿甲,几个意思?全军上下,一个是你,一个是瘸胳膊的王元德,就你俩嫌命长?”

蒯恩憨笑一声:

“知道了大哥。轻快惯了,老想着少负些重,留着气力多宰几颗人头。”

“说了他娘的多少次,军中称职务!”

“好的,刘职务!”

“你他妈……”

“第二件事,我刚寻思了半天。你动身去一趟汉阳——

索邈、向弥,三千马军驻扎彭家岭。你带着我的印信,长矛不要离手,直接驰入索邈的中军帐。

传令索邈,让他把西渡汉江时所乘的大小艇子,船帆都挂上西军的旗号;顺流沿着汉江,将空船速速漂向武昌……”

徐羡之大惊道:

“你让马军弃船?不是说佯攻汉阳吗,何故逼他破釜沉舟?不怕逼反了?疯啦,疯啦!索邈、向弥的马军没了船,那就隔断了二部在汉江的归路;索部才刚效命麾下,其心不可揣知——他又当真能听了你话,乖乖把战船抛向汉江?”

胡床上,黑云偃月,月色萧杀。刘裕冷笑道:

“前天进城,我派臧熹去了趟北府军的京口本部;臧熹今个下午回来的,他索邈的老婆、孩子、爹娘,都被我派人请到了夏口。无恩无故的,我把三千具装马铠交到索的手里,爱他的才;他在外地冲锋陷阵,我又把他家人的安全妥妥护在军中,他也放心,我也放心。蒯恩——”

“把令一传,索邈若立时拒绝——或者脸上带个半分犹豫,你即刻提矛捅死那厮,夺了他马军的兵符,全权交付向弥;他若阳奉阴违,面儿上还有个恭敬,拔锚却拔得慢了,你就把臧熹的公差和他讲上一讲——战后我再亲自和他计较。我只担心你不是对手,孤身入马军,怕你一矛撂不倒索邈。索是陇右的虎将,军中恶名彪炳……”

蒯恩洒然大笑,扬矛行个军礼,翻身上了鞍子:

“他再恶,恶得过兰陵山虎?小弟马上功夫稀松,可那马鞍下面,这辈子还没怕过哪个。大哥,蒯恩去也!”

北府军阵之中,梆子一声响;刘裕的钓钩在沙湖里沉了个把时辰,湖心波澜不起。远处龟山的火仍在烧着,不知刘钟死剩几个兵将;龟山脚下,北府、西军沉默对峙——刘寄奴心狠,纶线不动不提竿。

“徐羡之,挥挥大旗,让阵中的将士们稍息吧。传令下去,火头军就地搭灶,贴几个饼子,给弟兄们垫吧一口;再把水车拉上去,各营队分批饮水。将我军令通知到各级校尉:告诉他们,原地把屎尿拉在裤裆里——无令不得变阵。”

徐羡之叹道:

“军中说什么弟兄,刘钟不是你弟兄?西军的营垒里,天知道小刘钟是不是已被乱刀砍成肉泥了……”

前军斥候驰来麾下:

“报!敌将出阵搦战,叫骂于两军阵前!”

“叫老二上去。告诉你们檀将军,领二十名精骑出阵,人披三层甲;二十人之外,有敢出战者,斩!”

天上时云时雾,明月半遮半掩,月影每移一寸,刘寄奴便会抬首往龟山上看去一眼。

不多时,斥候再次飞马来报:

“檀将军孤身出阵,三合击杀敌将。青袍紫马,驰骋万众之中;挑战敌军再四,西军无人敢战,胆气已摧!”

“对面西军的军阵,火把明吗?”

“明的很。约莫有三万人结阵,刀枪如林,火把映在兜鍪和兵刃上面,亮如白昼……”

“你见他们军阵造饭饮水了吗?”

“不曾见。”

“好的很。”

刘裕转头向徐羡之笑道:

“昨日孟怀玉从武昌回来,说是龟山底下没有甜井,几口老井都是苦的;城中军民,常在城东这面大湖里汲水。武昌守将,郭铨的副手,听说是羊头狗肉的二流货色,买官上的位;守龟山,不守水源,让我溜达着靠了湖水结阵,闲庭信步一般——政令不严,武昌守军也是郭铨老日子里招募的私兵,从未经过大战;更兼刘钟闯营杀了他三个时辰,龟山大火,西军军心浮躁,我知其无能为也。”

“斥候兵,传令孟怀玉、孟龙符两兄弟,让二人率领轻骑出阵,使革囊装上三五十袋子甜水,驰近了扔在西军阵前……倒下旗子,脱了头盔,我军就地休息——催催火头军的饼子,让弟兄们好好歇歇。伙计,你不能歇!你们几个给老子瞪大眼睛盯着西军。咱们打个赌,待会儿武昌城门一定会开,西军军阵里一定有运水的战车开进来补充给养。对面一有动静,你马上来报,马上!”

湖中忽有鱼儿贪饵吞钩。

“斥候兵!那伙计,你等等——给你加个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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