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春水碧于天（2 / 2）

我祖父本来在眯着眼睛打盹，听到我这话，忽然睁开了眼睛。

“达摩祖师可以。”祖父说，“据说当年梁武帝派人追赶达摩祖师，追到金陵城外幕府山的时候，达摩祖师在江边折了一枝芦苇投入江中，然后借着这枝芦苇的浮力过了江。”他推开窗户，向着长江南岸一指，“幕府山就在前头不远处。”

我父亲接着对我说：“咱们韦家的轻功据说就是源自达摩祖师。只不过，一苇渡江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那就不知道了。我资质愚钝，道行有限，没能到达那个层次。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境界。”

父亲这话不知道触动了祖父的什么心事，祖父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不敢接话，只好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假装自己慢慢睡着了。船舱中的其他人也不敢再作声。此时此刻，除了江风吹动船帆的呜咽之声、浪花拍打着船头的潺湲之声、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水鸟的啁啾之声，舱中再无别的声音。

母亲抱着我去了内里的小隔间。我听见隔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祖父应该看不到我了，就睁开眼睛，对着母亲咧开了一个笑脸。母亲也笑了：“你这个小东西。今天头一回坐船，恐怕会不太习惯。最好还是先睡个觉，养精蓄锐一下。等过了长江，后头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好，娘，那你唱歌给我听吧。”

母亲把我平放在床上，一边轻拂着我额头上的碎发，一边低声唱起了她平日里最爱唱的《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宿。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

浪花轻轻地拍打着船体，船儿一边前进一边悠悠地摇晃着。我仿佛又回到了摇篮之中，很快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唤我起床，说是过会儿要上岸了。我坐起来，简单地洗漱了下，抬头便看见一块巨大的矶石伫立在江边，在斜阳的映照下成了血红色。据母亲说，这块大石头叫做燕子矶，因为地势险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发生过不少战役。大约八十多年前，有一位姓谷的异族将军曾带兵攻打下金陵城。城破之后，五万余名手无寸铁的金陵百姓被赶到这里的江滩上虐杀。鲜血将长江水都染成了红色。在那之后，不少文人墨客都来过此地凭吊。

我们的船慢慢地向着燕子矶靠拢。船还没停稳的时候，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铮”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打在了船上。我祖父立即警觉起来。他从甲板上轻轻一跃，便上了江边的沙滩，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岸边扫描着。

又是“铮”的一声。这一次我祖父及时发现了声音的来源，然后沿着江滩奔了约莫半里路，从一簇杂草之后揪出来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顽童。

真是虚惊一场。我祖父后来说，他原先还以为是咱们家的什么仇人来找麻烦呢，没想到只是一个不知道谁家来的傻孩子。我祖父厉声用金陵话呵斥了他一句，那小孩痴痴呆呆，只是咧着嘴傻笑，然后又将手中的一粒石子掷向江面。

那粒扁扁的石子在江面上快速地跳动了五六下，最后“咚”一声沉入江水之中。我祖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也变得和善了。他把那个孩子轻轻放下，然后又跃回到我们的船上，对着我和我父亲说了一句：“我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