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庄周与红白二色蝶（1 / 2）
青石道路在密林中蛇形铺开，一身休闲装的少年踏着脚下石板，逐渐深入山中。
此时是正午，阳光的烈度被树荫削去了大半，光斑零零散散地洒落在枯叶之海上。偶有一阵风起，叶片被卷入少年足下，“嘎吱”一声碾得粉碎。
远远地，能够望见树林深处一座建筑的轮廓，深绿的竹林拱卫着赤红的鸟居，拨开竹叶，眼前便豁然开朗。
在这人迹罕至的山中，竟是有着一间神社，它的外表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制式古旧，像是已经矗立在此多年，又像是昨天才刚刚建成。它诡异之处还不止于此，那屋檐下的牌匾上，竟没有任何文字，这是一间无名的神社。
虽人迹罕至，但并非空无一人，从神社前院整洁的砖缝就能看出，其实常有人打理这里——这个身着红白二色露腋巫女服的黑发少女，即使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接近，依然故我地轻挥扫帚，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侍奉的神社正迎来稀有的访客。
直到少年气喘吁吁地登上台阶，来到少女身后，她才终于停下扫地的动作，转过身来，沉默不语。
少年看着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酝酿语句，不知不觉就入了迷，陷在了这片刻的寂静中。
过了许久，他感慨道：“有多久没看到你穿这身衣服了？”
“三年吧。”女孩手持扫把，神情平静，“我们认识也有这么久了呢。”
“我们马上要毕业了，你这意思难道是要当回巫女？”少年环视一圈，道，“我知道你对这里恋恋不舍，但你不是早就决定放弃的吗？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话……”
“‘巫女这种过时的东西，还是被时光的车轮压得粉碎吧。’”女孩接道，“我当然记得我说过什么，何况我说过不止一遍，对我父母也说过。”
一个平平无奇的女高中生，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与深山老林里的神社扯上关系。
经营这间神社是女孩的家族延续下来的传统，据少年所知，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巫女之位在女孩外婆那代就青黄不接了，毕竟百年来一切都变化太快，信仰早已从人们心中流失，哪怕勉为其难坚持经营，没有香客的神社，也终究会变成一座荒山的，能维持如今的模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么，为何女孩的父母还要求她接承这间神社呢？少年问过许多次，但女孩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到现在，他渐渐明白，答案或许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对自己来说不重要。
他们只是三年的同学，三年的朋友而已，甚至于，他们的友谊或许会因少年将离开这座城市而断裂、融化，到那时，也就不会再有人执着于那一两个细微的问题了，他们会从彼此的记忆中褪色，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道，“只是临行前的纪念而已，是吗？”说着，他拿出手机来，给女孩拍了张全身照。
红白色巫女的衣角定格在迎风而起的刹那，照片上的女孩似乎在微笑。三年前，两人也曾拍过这样一张照片，时光荏苒……
有一瞬间，少年想把这张照片设成屏保，但下一个瞬间，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在想什么呢……我们的关系最多就到此为止了吧？少年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就当是吧。”巫女似是没看出少年的心思，脸上一闪而逝的微笑好像只是幻觉。
她继续道：“不过这不是我真正希望你记住的东西。”
这话把少年的好奇心提了起来，他期待地望着女孩，等待她的答案。
巫女将扫把轻轻交到少年手中，后退一步。
乌黑的发丝无风自动，袖口的荷叶边簌簌轻颤，巫女的身躯向空中飘浮而去，遮住少年头顶的太阳。
她在飞……？少年仰着头，惊讶得说不出话。
巫女在阳光下游动的身姿，就像水中的鱼儿一样自由，本能一般。任何人造飞行器都无法模拟这样的飞行，别说是让没有翅膀的人类飞起来，哪怕是在梦中，人也很难想象得出，自己能做到这种无需代价的反重力飞行。
少年此时的心情，无异于突然发现同班同学竟是外星人，不过，是对人类友善的那种。
“你潜伏在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少年严肃道。
巫女翩然落地，道：“看到这种把戏，普通来说都会怀疑的吧，你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你刚才的态度，不是‘要给我一个惊喜’的那种态度么？”少年道，“‘惊喜’完却说这是假的、这是表演，难道你的下一句话是‘其实我想当魔术师’？所以肯定是真的吧！再者，你也不是喜欢在大事上开玩笑的人。”
“好吧。确实是真的。”巫女拨了拨脸颊旁用发带束起的耳发，“不过，我不是外星人，只是……天生就有这种力量而已。”
“就是超能力者咯？”少年的思路转换得很快，“那……幽灵、吸血鬼、圣诞老人、保护世界的神秘组织，这些也是真实存在的？”
巫女对少年思维的跳跃已经见怪不怪了，波澜不惊地回道：“谁知道呢？就算存在，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家的神社该不会真的供奉着神吧？”少年已经将女孩的能力联想到了她的血统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可不得了啊……”
“你想多了。”
“我可是直到小学六年级才终于相信‘圣诞老人并不存在’的那种人哦？那种无趣的生活至今已有七年了，我都下定决心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好好过日子了，现在你来告诉我‘圣诞老人其实是存在的’，让我还怎么按既定的计划过下去啊？简直比彩票中了一千万，却被从天而降的雷劈成灰还要让人难以释怀！”
“所以说，你想多了。”巫女打断了少年的妄想，平静道，“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不管是我，还是你。”
“是你对自己所作所为背后的意义没有清晰认知吧。”少年道，“也难怪，毕竟这对你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啊，对你来说，圣诞老人从来都是真实的。”
“但我可从来没有从他那里收到过什么礼物。”巫女道，“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向阳，那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人不需要知道生命中一切问题的答案也可以活下去，不如说所有人都是那么过来的，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觉得自己参透了宇宙的真理，也不过是让世界上多几个疯子。你我的确知道了一个常人所不知的秘密，但那又如何？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力量改变自己的生活，我放弃了成为那个会飞的巫女，而你，其实内心深处也不希望让这件事改变你自己的计划，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这很好，我们就这样下去，就可以了，你是个普通人，我也只是个会飞的普通人。”
“……什么啊。”少年笑了，这副轻松的神情，说明对方的话的确戳中了他的心中所想，“归根结底，是我们自己在向往普通的生活吗？”
“就是这样。”
“不……我的心中还有疑问。”少年却刻意逆反着说道，“我觉得你在引诱我做出选择。”
“我为何要那么做？”
“是啊，我疑惑的就是，你为何要那么做？”少年若有所思，“你想让我继续普通人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不要告诉我这事不就好了吗？特地找我来告知这个秘密，又希望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总不见得你只是想要一个倾诉秘密的对象吧。”
“我真正希望的是，你能认清自己的内心，那样的话，不管你最终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欣然接受的。”巫女在转身前，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轻叹一声，“你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啊，阳……”
这声叹息过后，竹叶的窸窣，风的微凉，少女长发的清香……一切都逐渐模糊、远去。
记忆抵达终点时，梦境世界终于褪去真实的外衣，在短暂的朦胧过后，将向阳的意识从古老的回忆中唤醒。
原来和她那次见面时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宝贵的记忆，居然要靠做梦才能回想起来，我的脑子果然是出了什么问题吧，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最重要的，她的名字，最后还是没有想起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