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终局12(1 / 2)

千秋历七百七十八年七月十九祖洲苏州城

刚被梅雨浸润过的苏州城,有一种莫名的清凉。无论走在何处,看到何种景物都觉得身心愉悦,像是披着一件刚刚洗过的翠衫,是清新的味道。青瓦上的残存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砖石上,蹲下身来,透过砖石上凹凸不平的坑洞可以窥探到岁月的力量。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颗雨珠滴落的间隔遵循着一种妙不可言的规律。想来也是,毕竟它们的滴落皆源自同一种不可见引力。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你从刚才就开始数,是在数些什么?”

“数数我还可以待在屋里多久。”

“那应该倒数。”

“只是在等雨停。”

“狂风暴雨都奈何不了你们修士,还会被区区小雨阻挡脚步?”

“我只是感受到了它们的情绪。”

“没听说雨水还有情绪。”

“此刻倾落的蒙蒙细雨,意为不做强求的挽留。”

听出言外之意,参梦离选择保持沉默,最终还是开口:“我记的你向我许下的诺言有十来件,现在看来一件都没能遵守,叫我如何挽留。”

“因为除了感情之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年少时轻许的诺言,长大后只会一笑而过。如果有冰释前嫌的那天,你还肯等吗?”

“在我看来像是为自己轻浮寻的借口,你叫我如何与杀父仇人同处一个屋檐?”

人能在长大后一笑而过的往事,到了老年却总是耿耿于怀。

“听我讲个故事吧”,商清阙年幼时和父母同住苏州城外的七里驿,曾听母亲讲过这样一件事。

苏州城有一名富翁姓赵,六十二岁离家出走,家人苦寻不得,皆以为遭遇不测。几个月后,富翁被外地同乡带回,问其缘由,富翁眼含热泪道出心酸往事:他祖籍鸿都,与竹马自幼两小无猜,形影不离,十五岁央求父母上门提亲。成婚那晚,订下木石之契,海誓山盟。

二人均生自书香门第,不说吟诗作对,前人佳作也是信手拈来。赵公子当晚情难自抑,思如泉涌,要将真心昭明日月,咏遍上下八百年。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地连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青梅默默听完,指向木架上那块背后雕有婚契的“鸳鸯弄水璧”,道:“既有赵相归完璧,不做陈乐镜重圆。此璧赠君,绝无二主,若有章台之事,妻命与璧同碎。君恩难报,望君怜惜。”

赵公子岂能不知爱妻孤句一语双关之意,潸然泪下。自此,两人恩爱非常,犹胜往昔,哪曾想说者无心,一语成谶。

四十四年前,赵公子南下经商,恰逢玄商破关,鸿都落陷,一时山河动荡。他有心北上寻妻,奈何朝廷锁关,未果,淹留江南。期间寄出家书无数,渺无音信,终是心灰意冷,几年后在苏州娶妻生子。

光阴流转,物换星移,眨眼四十四年后,赵公子也近乎耄耋之年,自觉命不久矣,然前尘之事挂怀于心数十年,终是难安。求索不得,他下定决心,悄悄瞒着家眷,独自北上,想要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朱颜易改,旧地难寻,他只探听到鸿都人传鸿都沦陷时,有一女子,遭敌军欺凌,为守清白,抱着一块玉石撞壁身亡。听者皆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赵富翁归来几个月后便抑郁而终,商清阙也在苏州茶楼里听说书先生多次讲述这个故事。如果情节只是到此为止,佳人守节而死,才子抱憾终身,只能算作寻常故事。后来他无意之中,在元龙百尺楼翻阅到一本诗集竟然收录了故事之中青梅所作孤句,其后录入的一首无题表明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琼瑶已碎非原佩,白堤路尽是断桥。

自此人间白头见,千峰云沫碧海潮。

他去问夫子,夫子笑而不答,闻人识楚凭墨迹断定记载《无题》的时间晚于孤句数十年。由此,他们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或许鸿都的传闻只是赵公子虚构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青梅并未遭到欺凌,否则不可能在几十年后写下《无题》。青梅好借物喻人,自作玉璧。琼瑶已碎,与原佩相应,或许代指赵公子再娶之事,行文决绝,夫妻路断,二人黄泉再见。

四十四年后,赵公子或许在鸿都又再次见到原配青梅,渴望破镜重圆,但青梅却不是愚昧守节之人。她可以为真情独守空楼四十年;赵公子不过三年便再娶良人。如今故地重游,旧剑重拾只是因为悔恨,想让自己良心安定。

商清阙,闻人识楚与青梅三人所见略同:他配不上这段真情。世人皆骂负心汉,负心女子又岂在少数?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只怪世人都渴望永恒挚爱,却忘记它少之又少的事实。

高洁的爱永远只存在与两人之间,对于一个人而言只是负担,无关男女。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

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

不为别离肠已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商清阙不能再说下去了,初见时他最欣赏参梦离一点不是美貌,而是她的爱憎分明,一旦下定决心,绝不拖泥带水。商清阙第一次走进她内心时就成为了她的全世界,但无人依靠时的她会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参梦离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想骂自己就骂吧,不需要费心编故事。”

“真情肯定存在,但当它沾染上凡尘俗事,不再纯粹,就只能慢慢腐败。”

“那你觉得应该将原因归结于谁?”

商清阙双手交织,看着帘外微雨,平静道:“并不是谁的原因,我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

参梦离发现他指缝间残存的泥土,她意识到不久前曾外出过:“去哪了?”

商清阙没瞒着她,泥土的味道很不好吃。

“上坟。”

“上谁的坟?”

“当然是自家的坟。”

“怎么可能!我明明吩咐过他们不准牵扯伯父伯母。”

“有些事,并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决定的,这都是必要的,代价。”

商清阙平静得好像在评论别家的故事,参梦离切身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变化:

曾经的他虽然外表冷漠,但有一颗火热的心,敢于挑战世间一切不公,也会冲动,敢为了萍水相逢的人,独自对付二十多名杀手。现在,他死了,连同那颗火热的心一起。他虽然坐在这里,像常人一般说着话,但从他的话里体会不到情感,说话似乎只是一种本能。

“你把父母也看作可以牺牲的代价吗!你真是疯了。”

“人活着总是要疯的。这不是牺牲的代价,是被索取的代价。我有不得不欺师灭祖的理由,但我父母的死亡只是因为有人想从我身上攫取利益。想要做事,我没得选择,只能接受父母的牺牲。还记得初到儋州济沧海港那日,你问的那个问题么?那时我不能回答你,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参梦离一向聪慧,记忆过人。听他提起,往事浮现,二人一同回到那个下午:

那时初到御宇济沧海港,参梦离紧跟在商清阙身后下船,这里等待卸货的工人比宿泷湾要多得多,她却不像在净水宗那么拘束。

“你给我把钱交出来!”一群皂隶手持着马鞭,追赶着一个光着脚,短衫打扮的汉子。他们与商情阙二人擦肩而过,商情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就这么走开了。

那汉子没跑多远就被按倒在地上,皂隶们毫不留情挥舞着短鞭,抽了好一阵,从他身上掏出十几个铜板离开。参梦离十分不解,扯开他的手。

“这难道不是公然的抢劫?你有能力为什么不去管呢?”

“这次我出手了,下次呢?”

“看到了不公为什么不去伸张正义呢?不然下次看不到了,他们难道不会变本加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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