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泊明33(1 / 2)

斟酒者是梅友山。

各自为官之后如今日般三人聚首已是十分稀奇的事情。

友山带来的两个杯子没有用上,三人找狱卒要来了三个监牢里囚徒常用的大碗,庙堂上人如今也像是乡野村夫一般大碗喝酒。

这位“以山为友”的秘书省少监似乎有种法力,再怎么正经的人在他面前也提不起兴趣聊正经话题。过去无论是丁泊明与他聊权、术、势之学,还是林秋离与他畅谈律法判例,他都仿佛一个超然于物外的学者,只谈学问不谈时事,就好像是东华之外的一个看客,安静欣赏着这个缭乱国家里发生的一切。

也好在如今来的人是他,让秋离与泊明忘记了方才那些严肃的对话。

“你今天怎么会来?”杯盏之间,秋离问出了她和丁泊明的共同疑问。

“来叙旧。”梅友山道,这话换做旁人说出来都不可信,唯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那么理所当然,“酒是因为……你上次来秘书省告诉我要备酒。”

“有毛病……上个月我请你你都不来,今天专程自己跑牢里。”丁泊明道,他指的是雅集邀请了梅友山而对方拒绝了的事情。

“你才有毛病,知道我不喜欢人多还叫我。”梅友山反击道。

他是性格怪僻的天才,是被赶上庙堂的隐者,进士文章技惊四座、制科文章引得内阁群臣传阅;可做事却漫不经心,吏部的考核每一次都能通过,可每一次也只做到“能通过”便了,杜文里曾骂他是“禄盗”,他却也不以为意。

“我守着秘书省那么多典籍想着你们总会有要来查阅的时候吧,谁知你一年都未必来一趟……你做事都不用看书的吗?”

“做事为什么要看书?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丁泊明发觉直到今天他和梅友山在很多方面的分歧无法调和,或许他们生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

他们聊起科举、聊起琼林宴上的珍馐异馔、聊起铨选时各自不同的遭遇。

或许在琼林宴后几个人便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可在这大理寺的牢中那些错失的时间却好像又回来了。在世故的丁泊明和超然的梅友山之间,林秋离维持着两端微妙的平衡,既带着些理想又坦然面对现实,所以她很少因为立场上的问题和那两人争执,只是丁、梅二人钻牛角尖吵起来的时候她总得无奈劝架。

当听到梅友山问“若是当真进了内阁本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林秋离抱怨他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而被询问的丁泊明则一边把酒碗递给梅友山添酒一边陷入了沉思。

他本是为了名利而来不假,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未曾有过做些什么的理想,在官场上一展抱负才是名利双收最理想的途径。

在官场上可没人会与他聊起理想之类的话题,这些话题是无益的,但却是让人心潮澎湃的、热血上脑的,他不知道此刻翻涌的激情是因为杯中的酒还是因为眼前的旧友。

“陈随的那个计划很好,把各地此前开挖的运河连成一片,那是可以永远改变这个国家面貌的措施……还有军队,他们现在太边缘化了,缺乏权力的忠诚不是真正的忠诚……还有这庞大的官僚体系……”

他开始滔滔不绝,喝酒之前他属于国家,喝酒之后国家属于他,或许酒精卸下了他老成持重的伪装,让他宣泄心中最激进的妄想。无论维新派还是光复派的主张他都不排斥,甚至想要推动东华朝廷最为厌恶的东西——变革。

“这可不像你。”林秋离说道,她想给自己添酒,酒碗却被梅友山夺了过去。友山就像是行酒令,为另外几人添酒,不会主动开启话题,却听着他们的每一个主张。

“兴许这才是我。”囚徒道,“阁首太老了,老到不想接受任何改变,可西国地大物博,北方游牧虎视眈眈,我们墨守成规是活不下去的。”

“改变是个体力活,”行酒令道,“中途若是掌舵人倒下了一切成果都可能跟着人亡政息……阁首希望有别人来做。”

“但是我们还年轻……你们还年轻,可以做些什么。”囚徒的改口另外两人心头一紧。

他虽然仍旧年轻,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

“我俩都在边缘之外,并不适合卷入朝堂之中。”御史道。

“不想进入朝堂的人是不会参加科举和制科的,”囚徒道,“那时候自己慷慨激扬的文字,我忘了难道你们也忘了?”

他随即吟诵起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文章,当他吟诵之时行酒令的脸色骤变,而御史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二人——囚徒吟诵的是当年行酒令所写的文章,没想到他竟然都记得,吟诵至动情之处甚至忍不住起身舞动。

当吟诵完整篇文章重新坐下之时,文章的作者仍在一旁保持沉默,御史则举杯敬献囚徒。

不能只让他一个人热闹。

于是她也起身吟咏,这回紧张的人变成了囚徒,先前沉默的行酒令倒幸灾乐祸了起来——御史吟咏的是金榜题名后囚徒在琼林宴上提的诗,行酒令此时也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御史写的文章。

三人互相吟诵着彼此的诗词文章,此地倒是比雅集更像雅集;曲水流觞不比如今大碗饮酒更多风情。

连日劳累的紧绷与即将结案的松懈让林秋离精疲力竭,酒精的作用又让倦意袭上,她就像溦京夜里常见的醉汉那样倒伏在狱中,身上盖着的是梅友山穿来的裘袍。

两个仍旧清醒的男子并肩隔着监牢的栅栏倚着,秋离既已沉沉睡去,剩下的酒自然由两个人分了。三人之中应酬最多的丁泊明酒力最胜,而梅友山喝的虽少却像是无底洞一样不知其份量。

“这杯敬泊明兄,真亏你能记得那么些拙作。”友山说着举起了酒杯。

“客气了,你也记得不少她的诗文?”泊明举杯相和。

“我喜欢她写的东西。”

“只是喜欢她……写的东西?”

梅友山沉默不语,目光却朝熟睡的秋离那边看了一眼。

“哈哈哈哈——兄弟你口味真怪。”泊明道,他也只有在林秋离睡着之后才敢这么说,换做过去早就被秋离追着暴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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