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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睨了他一眼,冷淡道:“不诊,告辞。”

揽月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剑,轻飘飘横在他身前。

方知意哼了一声,乖乖上前,故意粗鲁地拉过一把椅子,木脚划过地面一阵刺耳的响声。周璨皱眉,揉了揉额角,道:“你小点儿声,不知道现在王府外有多少眼睛盯着吗?”

“不知道,你又闹什么幺蛾子了?”方知意提起医箱,先挑出块膏药,给自己后颈贴上了。

周璨不耐地往上送了送腕子,道:“你快些。”

方知意这才后知后地细细瞧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周璨虽坐得跟平日一样懒洋洋的,但眼神里有一丝焦虑。

周璨叹了口气,撇开脸去。

方知意见他不想说,也不问了,伸手按到他腕上,片刻拧起眉毛,瞪了周璨一眼,复又按上去诊了一次。

见他这般反应,周璨便明白了,胃里又是一绞,他努力屏住作呕的欲望,闭上了眼睛。

“你昏头啦?我闭关前如何跟你说的?给你药方作甚的,就是要你喝的!”方知意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一拍大腿,“我是不想管你了,你放我走吧行不?”

“揽月……”周璨惨白着脸唤道。

揽月急忙递了瓷盂过去,周璨低头就吐起来,边吐还边咳,听上去十分揪心。

方知意叹了口气,上前抓起他的手,找到*位按揉,周璨才渐渐止了吐,撑着膝盖低低地喘气。

“吐这么凶,还要我诊什么?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啊?”方知意没松手,又按了一会,见周璨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才收回手去,重新坐下,给自己慢悠悠倒了杯水,“说说吧,怎么搞的,精虫上脑啊?”

“这两日才开始吐的……”周璨无奈,揉着眉心,“就一回,真就一回,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啧啧啧,小少年气血多旺,可碰不得啊!”方知意喝着茶,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见周璨破天荒没回嘴,只是低头若有所思,也正色道:“你……你待如何?”

周璨也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诊得如何?”

方知意把杯子放下,沉默良久,道:“六年前那毒麻烦,伤了你宫体,这么多年你年年雨季腹痛,心里也知道轻重,你这身体,本不适合再度有孕了。”

“孩子……如何?”

“如今也就一个多月,诊也诊不出什么来,反正这会在你肚子里,是活的。”

周璨伸手盖到腹上,抿了抿唇,将苍白的两片唇抿出点儿血色来,又问:“那再长大呢,没大毛病平安出世的几率几成?”

方知意愣了愣,没料到周璨想得深远,他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不知。”

“叔言,你给我露个底,说个数吧。”周璨扣了扣桌子,眼神锐利。

方知意知道他不好糊弄,叹了口气,试探道:“我……要不再诊诊?”

周璨冷笑一声。

方知意头大,摸着下巴沉思半晌,道:“最多六成。”

周璨噗嗤就笑了:“还挺高。”

方知意急道:“哪里高了?”

“我还以为你为了吓我,会说出一两成这种屁话,”周璨凑过来拍了拍方知意的肩膀,笑道,“叔言,你果然还是个老实人。”

“你……”方知意被噎得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规劝道,“我也不跟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孩子,还是别留了罢。六成,孩子有命,九成,你没命。”

“你急什么?”周璨把那句问抛了回来,似乎对他的警告不以为然,他转着茶杯,偏头看窗外浓重夜色,幽幽叹气,“如今这局势……这孩子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方知意见他还有动摇,忙道:“我是不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们对你做过一次,保不准就有第二次。”

周璨瞥了他一眼,这眼神着实冰冷,方知意背上一凉,也不知周璨是否已经查清了当年原委,只是自觉说错了话,低头猛喝了几口茶,又想起一点,接着道:“那林晏呢?你要如何告诉他?他那脑瓜子也好用得很,不像小时候好骗,他要是知道你能生孩子,难道不会对当年那事生疑?”

“方叔言,演真法师可有教你一句至真法诀?”

“嗯?”

“说得多,死得快。”周璨提起茶壶,给他重倒了一杯,语气凉凉道。

方知意捧着茶杯,忽然觉得手里的茶它就不香了。

“……你好生想想,未满两月,落胎尚可。”方知意说完,自觉今日犯戒良多,特别是刚才这一句,于是双手合十,低头默默道,“阿弥陀佛。”

“你先住这儿吧,待我想明白了再说。”

“我闭关……”

“佛堂,本王给你再建一个不就是了。”

柳丝长,春雨细,香雾薄。

天未全亮,云边镶着银色,周璨站在后院中,也不知是在看竹还是看花。雨沫沾湿他鬓角的发,叫他锐利的眉眼都柔和水润起来。

“王爷,下雨了,别在外头站着了。”揽月说着要撑伞。

周璨推开她的手,道:“这点儿细沫算不得雨,屋里憋得慌。”他面色淡淡苍白,眼下微青,显然并未睡好。

揽月知道他心中记挂烦恼的太多,却也没有一样是她能置喙的。于是她只是安静立在一边。

周璨腿上有旧伤,站不了多久,这会子天阴起来,腰腹沉沉发酸。他有些不耐这副败破身子,眼神冷冷,自顾自转身往院外走。路过那株老梅,周璨觉得眼角滑过了什么,心上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拄着杖,朝那梅树缓步走近。

那梅树太老了,树皮都脱落了些许,枝杈枯瘦,显得暮气沉沉。

揽月见周璨盯着那老树发怔,怕他又想起伤心事来,轻唤:“王爷?”

“揽月,你过来帮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眼花了?”周璨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迫不及待拉她,声音里有点儿孩子气的惊喜,“你看,这梅花,是不是抽叶了?”

揽月听他这么一讲,心中也是惊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绿,贴着其中一条枝杈,孤零零地立着。娇娇弱弱的新叶,颜色都是嫩出水的绿色,在黑黢黢的枝上倒是显眼。

“回王爷,是抽叶了。”揽月答道。

这梅花,自从六年前,那具小小的尸骸埋入它脚下后,似乎也是怜悯悲伤,再不曾开花,甚至连新叶也不长了,常年一副已然老死的模样。

“抽叶了,抽叶了。”周璨喃喃地重复着,遥遥望了眼梅树下那片已然繁花遍地的土地。他渐渐红了眼眶,呆站了半晌,恍然回神似的,慢慢伸手按到小腹上。

“是不是她回来了?揽月,她是不是回来了?”周璨一眨眼,一颗泪珠子飞快从他眼角滑落出去,不见了踪影。他似乎并不等待揽月的回答,只是轻抚小腹,怔怔地瞧着那片新发的叶子。

揽月盯着他通红的眼睛,知道此刻,周璨心中已然有了定断,他绝不会放弃腹中的孩子,揽月甚至早有预料,就像当年他不会放弃叶韶的骨肉一样,他同样也不会背着林晏悄悄把这个孩子拿掉。

“王爷,必然是的。”揽月轻声肯定。

周璨红着眼睛便笑了,他似乎是感慨他这古板的小侍女也会哄他开心了,轻轻叹道:“揽月啊……”

“王爷,揽月这回一定会护您和小郡主平安。”她单膝跪地,行了个隐卫的礼。

周璨静静站了片刻,浅浅笑道:“别跪了,裙子都脏了。”

方知意向来早起,半道就瞧见那主仆二人从后院出来,两边打了个照面,都是对彼此为何来此心知肚明。

方知意摸摸鼻子,长叹一声,“看来王爷是想好了。”

周璨笑眯眯地瞧着他,“方先生,劳烦给本王安胎。”

二月末,景纯王才关完了禁闭,迫不及待上了朝,一封奏章砸得全朝春雷滚滚。

那奏折行文也很是出格,酣畅淋漓堪称一部骂街典范,刨去正经弹劾的几行话就没有能听的了。景纯王弹劾之事有二,一奏翊林阁司礼吴秋山科举行贿,扰乱举才制度,二奏东宫结党营私,暗中与吴秋山沆瀣一气。

可谓朝中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人物,这景纯王一次得罪了个齐全。

翊林阁纪事徐峦牵头寒门出身的文臣,附和景纯王纷纷上奏,甚至送上告老还乡的沈老太傅亲笔书信一封,逼得皇帝当庭应允将吴秋山停职查办,太子软禁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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