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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叶韶死在西境黄沙中,他的尸骨埋在数十尺黑土下。可他自从得知叶韶死讯起,就再没梦见过他。他拼命想要梦见他,可叶韶从未入他梦来。说来可笑,竟也只有晕过去的这两回,他终于回回瞧见了他。

对,周璨已经想起,他是晕过去了。

叶韶脸转过来的多了些,露出高挺的鼻梁与一只明亮的桃花目,“怕你腻了。”

“你放屁!”周璨恶狠狠啐他,随着叶韶身子微转,他也看清了叶韶怀里露出的襁褓一角,洋红的布上银绣的海棠。于是周璨皱眉奇道:“你怀里抱的什么?”

叶韶唇角扬起,得意道:“我闺女啊。”

“你哪来的闺女?”

叶韶却没有接话,缓缓转过身去。

“你停下!”周璨慌了,急忙想要喝住他,“不许走!哪来的闺女,你给我看看!”

叶韶只是背对着他,他甚至没动脚步,可偏偏离得越来越远。

“阿韶!”周璨顾不得伤腿,赶紧去追,只跑了几步便摔在水中。落地的刹那全身剧痛,小腹尤甚,周璨失了心似地用手往前,可身子沉得仿佛压了巨石,他徒劳地在水中拍打了几次,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终末的离别吗?可为何叶韶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即便是一句话也好……

你是怨我吗?怨我没有护好她……

周璨坐在水中,手掌压着平坦的小腹,冻得牙根打颤。寒意入骨,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可心却麻得连跳动都弥足艰难。

玉龙细点三更月,庭花影下余残雪。

一人素衫墨发,坐在一株老梅下。那梅是株玉露宫粉,是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梅。许是树龄太老,也还不到开花的时候,这株梅仍只有光秃秃的枝条。

方知意将冻得通红的手覆在那新翻的土上,低头认真平缓地念着地藏经。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不能入葬亦或立碑,只有即刻就近埋了,好让它早日重新投胎。

秦进站在不远处,提着灯,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

自家王爷总是这般孤孤单单,身边能暖他心的人来了又去,如今连这亲生骨肉都留不住,老天未免太过刻薄。

“林小少爷呢?”方知意收拾了一下衣衫,披上秦进递来的裘衣。

“差人回来说是明早再归,并问了王爷的境况,老奴回他无恙了。”

方知意点点头,抬头,这月不知何时又被阴云遮了去,他叹了口气,唇舌微苦。

房中点了熏香,早已闻不到之前那种血腥气,却与药味混杂着,气味仍旧令人不悦。

揽月为周璨擦了几遍身子,仍旧没叫人身上暖和起来,不由捏着帕子,坐在周璨身边怔怔看他。

“……揽月。”

这房里寂静了许久,猛一听见人声倒把揽月惊着了。

“王爷?”

周璨的眸子朦胧疲惫,他本就仍算年轻,只是平日里端着王爷老成油滑的架子,此时仿佛无力做任何掩饰,憔悴下掩不住那种青年公子的柔软弱气,叫揽月鼻子一酸。

“……叔言呢?”

揽月手脚利索地为他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了,“方先生去……”

正说着,方知意从外头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神情一松。

他怕身上寒气冲撞了周璨,站在几步外,对上周璨怔忡而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了然地颔首,“埋在后院那株老梅下,就是那株你……”

“我母妃最爱的梅树。”周璨轻声接话,他面色苍白,好似画师勾了人型却忘了上色,淡得几乎要从纸上褪了去。

“我念了三遍地藏经……”方知意慌忙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可被周璨用两字轻飘飘打断,“多谢。”

方知意微微皱眉,与揽月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屋里寂静起来,之前周璨昏着,方知意还会与揽月细声说话,这会周璨醒着,倒是没人轻易开口了,窒涩感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如同那飘在空中的苦香,引人不适,却无处可避。

方知意等到手暖,才上前坐到周璨身边,捏住他手腕把脉。

周璨一言不发地盯着方知意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当年演真大师说我亲缘淡薄,我从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为何意。”周璨忽然道,看向方知意,淡淡一笑,“你师父可有教你算命?”

方知意皱眉看他,不忍道:“别胡说,老头子诓你出家呢。”

周璨哈哈笑了两声,半道便咳嗽起来,方知意心里头酸得要命,抚了抚他的背脊。

“若是果真无缘也就罢了,”周璨喘匀了气,语气忽地寒凉起来,“你诊出了什么?”

周璨的声音还带着丝干哑,方知意本惦记他才失子醒来,不想他耗费心力想这些胡乱的东西,便踌躇地看了他一眼。周璨神情淡漠,一双黑眸里却凝了淡淡威压,叫人说不出谎话来。

方知意想了想,谨慎道:“……是毒。 ”

“继续说。”周璨靠回床里,闭着眼睛道。

“孕子过程中本就时时有风险,即便是寻常女子,各个月份小产都是常有发生的,更何况男子身体条件更差些。即便我每日与你诊脉,也难面面俱到,只是我虽从未碰过孕产之事,但自问师出有名,本有信心保这一胎。”

“初一那日你淤血排出后,我却发觉胎息并未大好,也是想你男子之身本难筑胎,孩子应是过分孱弱了些,竟没想到……我心中存疑,便特地仔细查看了娩下的胎盘和孩子的模……”方知意专心说着,忽然小臂被揽月狠掐了一记,反应过来,惴惴不安地瞧了周璨一眼。

周璨仍旧合着眼,半点儿反应也没给他,于是方知意小心翼翼继续道,“总之,不似平常小产,事有蹊跷。”

“我给你诊了脉,又取了你的血,察觉你体内好似有种不知名的毒素,它对大人身体无大害处,只是随你血液入得胎盘之后,会掐断大部分给胎儿的供养,长此以往,孩子必然不能活。堕胎药物大多药性极冲,胎儿顷刻便会被落去,而此毒性缓效微,甚至不能说是毒,因为胎儿与自然小产无异,它体内甚至找不出痕迹,”方知意不自觉将腕上的佛珠捏进手里,逐颗轻捻,“这毒如此轻缓,必然量极小,且须施毒长久。”

“怎么会,”揽月听得面露不悦,这就好像是说她失职似的,“王爷吃穿出行都是样样检查过的,特别是王爷发现有孕以来,越发仔细,哪里……”

“我可没那意思啊……”方知意被瞪得直作揖,他看向周璨,犹疑道,“是不是府中有人……”

周璨睁开眼来,里头的疲惫怅惘一扫而去,只显得深黯沉郁,“本王的人本王自然心中有数,此毒连你也说不上名来,自然是珍稀异常的,还用得这么有脑子……”

他止了话头,两片唇轻轻一碰,抿在一处,成了一条紧绷凌厉的线。

揽月与方知意随着周璨的视线望去,那支紫檀白玉手杖静静靠在墙角支架上。

林晏清晨踏雪归来,王府寂然无声,他却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好似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

揽月在院外亲自拦住了林晏,“王爷须静养,实在见不了客。”

林晏不死心,守在院外,果然守到了出来的方知意。

方知意还穿着那件僧袍,眼下挂着青,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模样。

“你不说真话,今儿就甭想走。”

方知意叹了口气,左瞧瞧右看看,弯下腰附在林晏耳边悄声道:“不是病,是被下毒了。”

林晏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瞪大眼睛,“如何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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