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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一震,低下头,一声不响地飞快退了出去。

七月新秋风露早。

城门外疏疏几棵桂花,落了一地金米浓香。叶韶骑在马上,茶白的袍上靛青的绣,清清白白,仿佛是被水打过的玉兰,偏生那张脸明艳得很,一双桃花眼招摇又勾人。

周璨一拉缰绳,将叶韶的去路堵住。“这回去了何时归京?”

“最早也要等到古尔邦节了。”

“别老拿那些西域的劳什子节日来糊弄本王,”周璨嗤笑一声,“你若是腊八还不回来,本王便去找你,把整罐的腊八蒜塞你嘴里。”

“若是商道安稳你过来也无妨,我带你去看古尔邦上杀牛羊宰骆驼,盛装的姑娘围着火跳舞唱歌。”叶韶笑得眼角微弯。

“哟,西域的姑娘,叶将军听着好迫不及待啊。”

叶韶呸了一声。

周璨朝他招招手,叶韶便乖乖探身前倾,好让周璨将手指抵在他下巴处。周璨摸了摸叶韶的脸,调笑道:“也是,好看不过叶将军。”

“想打架吗?”叶韶拧起眉毛威胁。

“不能啊,哪里是叶将军的对手,”周璨将手收回来,扯开一点披风的竖领,漏出颈子里斑点的红紫痕迹,“昨夜的伤都没好呢。”

叶韶脸上终于一红,慌忙按住周璨的领子,周璨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叶韶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门,再转回来,细细看着周璨。半晌,他凑过来,伸手触了周璨的额角。缩回手来,指头间多了一朵金桂。

淅沥早秋雨,不知何时飘摇而至,雨丝太细,脸落在面上的湿意都不大明显,只是携来淡淡草香离愁。

周璨似乎是被雨迷了眼,眯起眼睛,忽然欺上去含住了叶韶的指头。桂花芳香馥郁,细小的花瓣被牙齿碾磨,泛开浅浅甜味。

叶韶咬了咬牙,偏头吻了上来。

周璨瞧见雨丝落在叶韶长翘的睫毛上,如同珠沫。

“留玉?醒醒!”

周璨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就瞧见方知意将嗅瓶盖上,一脸焦急。

周璨头疼得要命,朝他扯了扯嘴角,“回来了?”

方知意见他神智仍清明,松了口气,点点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周璨瞧见他脸黑得跟天塌下来似的,心中一紧,按了按酸沉的腰,强装镇定道:“怎么了?”

方知意忽然站了起来,两手对握,居然就地一跪,俯身叩首。见他身上还穿着青灰的僧袍,周璨勉强笑道:“你拜我做什么,我就长得这么像释迦摩尼?”

“叔言医术不精,办事不力,没能保全小世子,望王爷……节哀。”方知意声音泛了点儿哑。

周璨手一抖,移到腹上,那处膨隆明明还在。他瞟了眼站在床尾的揽月,她不发一声,只是低头不与他相视。

“方知意,你胡说什么?”

方知意抬起头,正要说话,周璨不耐地捶了记床板,“跪着干嘛,站起来说话。”

方知意站起来,叹了口气,却不敢直视周璨,“孩子在你腹中已是死胎,需要尽快娩出,不然胎毒入体对你大大不利。”

周璨瞪着他,似乎是方知意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冷哼一声,“方知意,不好笑,你少跟我来这套,哪回你糊弄我成功过呃……”

周璨半道咬紧后槽牙,一股子酸疼从后腰缓缓蹿上了背脊,紧接着便是小腹处仿佛被人用力攥压了一记,疼痛爆起,周璨抓着身下的褥子,仰头屏息。

“你……你干了什么……”周璨推拒方知意往他腹部伸的手,“别碰我!”

方知意也是较起了劲,他知道周璨是故意不想听他好好说话,板着脸按住他手腕,“胎儿怕是死了一日多了,不知为何你身体没有自行发动,我刚给你施了套针,刺激了宫体收缩,好让死胎娩出来。”

“放肆,松开本王!”周璨朝着方知意怒喝,他一双眼睛已经通红,血丝缠绕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那些出格的情绪在里头喷涌翻滚,剧烈得叫人惊心。见方知意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面上表情淡泊,甚至有些慈悲,周璨用力合起眼睛,泄了气般轻不可闻道:“不会的……它之前还动来着……”

周璨这么一闭眼,淡淡水渍便从睫毛下头渗了出来,方知意心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手按到周璨下腹,那处硬如磐石,怕是宫缩汹涌,而周璨只是闭目咬牙,脖颈里青筋根根凸起,仿佛是绳索扼得他不能呼吸。

“元朔……让它去吧。”方知意点在周璨紧锁的眉心,像是与他清心解禅,又像是在蒙哄一个孩子。

周璨眼皮轻颤,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方知意与周璨幼时相识,算来也有二十年。周璨龙章凤姿,不论走到哪处都是最出挑的一个,而身为天潢贵胄,似乎一路都被托举而上,顺畅又风光。然而景纯王府,是一根定他荣华的梁柱,也是束他自由的牢笼,甚至是贴在他脖颈的利剑。一个出生便失去父亲荫蔽的孩童,坐在多少人眼红的爵位上,皇家最无情,朝廷多风雨,周璨这一路怕是险象环生,实属不易。是以方知意总怕周璨变,变成那些心狠手辣或心机深沉之流。好在周璨涅而不缁,如肃亲王给他留下的字,留玉,留心如良玉。

世人都道景纯王恃才傲物,独立乖张。方知意却明白,周璨也就那张嘴讨人嫌,实际上却是柔情待人,无情待己。他能想得处处周到将好处都给人,偏偏对自己苛刻又心硬。方知意清楚这孩子对周璨而言意义重大不能轻易割舍,实在担心他舍不得放不开,把自己赔进去。

周璨腹中胎儿近有五月,虽身量偏小,但毕竟胞衣成熟四肢齐全,若是单凭宫体自身收缩的力量而没有周璨配合使劲,怕是难以下来。他又不敢贸然压腹,这月份小产本就容易大出血,这孩子又死得蹊跷,万一止不了血便凶险万分。

周璨抻了抻脖子,随着阵痛轻抬腰腹,却是转过头去不肯面向方知意。

方知意一瞬都要失了出家人的淡然,几乎恨不得掴他一巴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不要命了!”

揽月几步走过来,在方知意身旁跪下,面无表情道:“王爷,您破罐破摔也得想想林小少爷,没有您,那些人还不把他吃得骨头渣也不剩了去?”

论敢说,还没有人比揽月这婢女更敢说了。方知意心中暗暗钦佩,立刻帮腔,“对,安儿是阿韶的命根子,谁还说要照顾他一辈子来着?”

周璨沉默半晌,终于被说得转过身来,他支起身体,一只手按着小腹,低哑道:“安儿呢?回房了吗?”

“他给你在持恩寺祈福呢。”方知意随口答道,“看他那架势是准备跪佛一夜了。”

周璨愣了愣。

叶府灵堂上,林晏听了三日经。从此往后林晏便很不喜佛,闻着点儿佛香都要皱眉头。

片刻,周璨按在腹上的手手指微屈,似乎是无力为继,他低着头,再忍不住般蜷起腰背,“你来吧……”

暮钟响起,快十八下慢十八下,众僧诵经,一鸣一句。

林晏皱了皱眉,还是继续在蒲团上跪着。抬头是三世佛,个个低眸慈笑。香客们都走得所剩无几,林晏也不敬香,便只是跪着。

“这位小施主,可是有愿想请?”主持走到林晏身边,笑问。

林晏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何不上香一炷,香一离手,便当了却累心之愿。”

“我也不知我该求什么,”林晏摇摇头,“况且我并非信士,随意点香是为不敬。”

林晏不知周璨到底得了什么病,甚至怀疑是什么不治之症,否则周璨又何必极力瞒着他,可看方知意的意思,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有些无处使力的茫然失意,不知要到何时,周璨才能不把他当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不知要到何时,他才能与周璨并肩同行。

他求什么,求周璨身体无恙一生安泰吗?可若是求佛有用,他外祖父和小舅舅又怎么会战死沙场,这世间又哪来如此多病死离别。他留在这持恩寺,不过是当真无处可去,若是在景纯王府,他必定心中更加焦灼。既然他只能干瞪眼瞎着急,还不如离得远些,让这经声静静心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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