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设斋讲丹心报父母 赚酬金伐星压群芳(1 / 2)

南孰一家在建康城里租住之处,是在朱雀门内、御道之东,一个名为兴光寺的小寺院内。北边紧挨着的一大片房屋和庭院,便是孙玚一家和族人聚居的地方,搬入之后,孙家又大兴土木,在庭院里挖塘筑山,林木泉石不厌其烦,又设置许多接待宾客和讲经授乐的房舍,致使其门前车马不断,来访和求学的宾客友人络绎不绝。孔令丹跟随的琴师名叫万宝成,四五十岁年纪,早年从郢州开始跟随孙家,目下是作为孙玚第十个儿子的宾客,教授三五个未成年的小女子弹琴。搬入建康城后,因离得更近了,令丹几乎每天都会去宝成处练琴,由于师徒已经认识数年,比一同来弹琴的别的女子,交流更多。却说令丹自中秋节那日,在张家老宅看了硕儿和张三哥拿出的那段讲述琴谱技巧的文字后,想了三天,总觉得不能通透地理解,便终于决定向宝成求教。这一日练习已毕,临走前闲谈几句,令丹道:“万师,学生前日偶然在一个古谱上看到一段批注,讲嵇康曾对阮籍说,需理解了‘豆腐钟音’,琴艺才能更进一层,我实在不知,吃的豆腐和敲的钟,在发音上有什么关系。可否指点,这是什么意思?”宝成总是愿意认真听孩子说话,即使说的是不着边际的内容,他愿意通过这些话去了解说话人的内心想法和品性。宝成听了,稍一思考,释然答道:“未曾听过,虽然有后人附会嵇康嫌疑,但稍一琢磨,这四字确实颇为精妙。‘豆腐钟音’(注:运气凝神如豆汁与凝固剂的过程,又如钟震动,处于微颤的状态,讲得是内功。系杜撰),就是字面意思,你想想就懂了。”令丹还是不懂,又不敢再问。宝成补充道:“我认识一个清早卖豆腐的道士,姓孔,人称‘竹林孔’,他的豆腐与别家不同,看了更容易理解。明日你早些来,我买一块儿你看。”宝成又自言语念叨了一边:“豆腐钟音,妙哉,确实是一种阐释乐理的清奇思路。”

令丹喜不自胜,继而也把自己另一个谋划已久的更大的事情说出来,和宝成商量:“万师,还有一事,也只有您能帮我一决了,我想在今年下元节,给父母在蒋王庙‘设斋讲’,请道士诵老子五千文,替父母祈福,消难解厄,以报十几年养育恩情之万一。”宝成掐指数数,心想:“是了,这女公子已到及笄之年,出阁嫁人后,在家这样陪父母的日子就难得了。”说道:“了然,这份孝心是人之常情,你父亲信奉蒋子文蒋神,你想得确实是好主意。只不过,”令丹抢过来说道:“只不过所需酬金不薄是不是?我向彭澎同学打听过了,一个道士念一个白天,正常需三四十钱的报酬,我想请二十个道士,再算上一天的供养的饭食,按每人五升,一天正好一斛,吃饭和报酬加起来,十两银子该是够的。”宝成心中暗笑,心想这女公子算账挺快,谁家有幸娶了去,管家定是一把好手,口中却装作严肃地说道:“十辆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从何而来呢?”令丹马上接道:“万师,这钱我是要靠自己的,却也知道恐怕是不自量力,但只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行,您替我一决:我这半月来,见了几次了,您参与安排孙公子家在淮水上的鼓乐演奏,偶尔有太学里的学生乘船去看,演奏出彩的,太学生打赏极多,我暗自思忖,您如能够偷偷安排我去一次,一次就够了。”宝成听了瞪大双眼,说道:“你真是胆大如斗,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你,也只能想出这个主意,也好,为师愿略尽绵薄之力,按照往年礼制,下个月太子要释奠太学,将有一个盛会,我帮你安排。但是这有一个后果,我讲出来,你且听听你独自能否承担。”令丹再三道谢:“万师请讲。”

宝成想了一下措辞,就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孙老先生镇郢州时,常合并十余艘船为大舫,召集宾客幕僚聚会,泛流于大江,并置办酒食宴饮,席间必备鼓乐琴瑟,一次王琳将军也来参加,王琳属下有一个军官看到一个琴师,酷似他的小妾,他误以为是乐官,就欲讨要为妾,宴饮之后王琳得知,连忙喝令制止,不想这个琴师性子极其刚烈,过了半月竟然上吊自尽了,留下遗书‘人言可畏’四个字。”令丹叹道:“我痛恨这种事,我爹娘待我那么好,我就算遇到了什么大的不得了的困难,为了他们,我也决不会自轻性命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愿意独立承担这个后果。”宝成道:“了然,那么此事还有别人知道么?”令丹心想我必再告诉一个至亲的人,天道无常,万一这件事出了不测,不至于连累万师,便说道:“万师放心,我会告诉外祖母,明天下学早,我就去说。”

第二天上学,宝成果然买了一块豆腐,令丹和一同学琴的女学生彭澎二人都观察了,却还不能有所悟,宝成见状也不便明言,师徒三人遂分而食之,其味鲜美。临近日中,下学之后,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宝成令人备了车马,带两个女学生出了朱雀门,南下朱雀航,往长干里这一路略做游玩,也是方便令丹去外祖母处报备昨日的“计划”。很快就远远看见了张家老宅,二女从车中下来步行,先经过了隔壁的越城寺,在小门口正遇到了硕儿,三个女孩就转到门口树荫下说话,硕儿和彭澎初次见面,互相问候了,硕儿便问令丹道:“丹姐,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了,先和小妹说说?”令丹便把自己的计划和来找张母的来意说了一遍,又拉住硕儿的手,轻声地补充道:“不是我比别人作妖,也不是我比别人孝顺,我计划这么一出戏,也是因为我不甘心。我比你俩略大几岁,越临近笄礼,就越怕以后只能任人摆布,越想做一件不平常的事情。”硕儿接过话来说道:“丹姐,我明白了,就像那天三哥儿跳在桌子上,打歪别人鼻子,你也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儿,是也不是?”令丹哭笑不得,说道:“就数你机灵,我要做的事儿更有意义,所以万师愿意帮我,我要去告诉阿姥一声,免得日后万一出了差错,连累了万师。”硕儿立即阻拦道:“丹姐,且慢,这件事不可告诉祖母,她虽然事事护着咱们姐妹,但也事事会告诉祖父,祖父是绝对会阻止丹姐你这个‘越礼’的计划的,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令丹仔细思之,觉得有七分道理。硕儿踮脚折了一个柳条说:“如是为了做个见证,今日折柳为誓,他日有需,小妹可以向三姑父解释姐姐这‘一鸣惊人’的想法,我和你最好,我来说,还有什么别人不信呢。”令丹深感信服。

宝成师徒就此回去,于路上,宝成说道:“张家小妹既有识人之能,又有担事之量,此等侠气,令万某大开眼界。”便着手安排,把令丹和彭澎二人添加到仪式中,打听到仪式大约定在一个月后。宝成隔三岔五清早买来竹林孔的豆腐,令丹这些日子越发用功练习,在心中对“豆腐钟音”逐渐有了几分独到见解。彭澎的父亲原为太子府舍人,自前年到永嘉郡担任外官后,家中财源广进,兄弟姐妹吃穿用度也不加约束,多有浪费。仪式前几日,彭澎从家里暗中找出一件自己的不怎么穿过的华服襦裙,借给令丹,令丹大喜。

这天是九月十八,释奠仪式已经确定在十日之后黄昏,朱雀航东,令丹写了一个便条,夹在一本乐谱里,寻思父母哪天去张母家时,帮忙带去给硕儿,便条上写着时间和日期,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知己。不巧这几日南孰横塘的差事越发忙了,母亲也忙着织布,给兴光寺的僧尼用作冬衣,因此令丹的消息一连几日都没有着落。一晃日子越发近了,二十五日的早上,令丹正在家中陪母亲织布,二姨家的二哥楼客师来访,给送了一些秋天的时蔬,就放在了门口,客师说道:“三姨,我这还要去送好几家呢,就不进屋了。”令丹叫住客师道:“客师哥,你也要送去阿姥家么?能帮妹妹带一本乐谱给硕儿么?”客师连说乐意效劳,令丹就用一个油纸包了书,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客师。客师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路上就私自翻开书查看,见乐谱没什么异样,倒是有一张便条上书:

“吾妹出尘亲启:九月二十八酉时,朱雀航东。

姊丹折柳拜谢。”

饶是客师聪明乖巧,自然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到了张母家,送完菜后,便亲自找硕儿来问,张母叫他去后厨找。却说硕儿正在后厨和张三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三国志里的故事,张三哥在用小铜炉烧炭暖身子。原来张三哥自从中秋节那一场怒气、一夜奇遇和一趟赔罪之后,心火肝火胃火一古脑混着旺烧,遂患上了慢性的肠胃病,偶尔又是急性发作,便上吐下泄一番,一连折腾了二十余日,这才渐渐恢复。硕儿听说是令丹送来的东西,忙打开来看,见了便条上的文字,就明白了令丹的事儿大有希望。客师见硕儿毫不关心乐谱,当然也明白这是令丹借他传递这个消息,乐谱只是个幌子,再三追问:“怎么回事?”硕儿想抖一个机灵,就说:“这是丹姐告诉咱们,斯时斯地有一个弹琴跳舞的宴会,让我和三哥儿去散心,三哥儿大病初愈。”客师戳着硕儿的大脑袋,看看张三哥,笑道:“这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令丹又何必故弄玄虚,一定是有事儿瞒着,我这就去找外祖父说去。”硕儿忙笑着拉住客师,说道:“客师哥,什么都瞒不住你。”便把事情原委都说给二人,又说:“客师哥,三天后,你可务必带我和三哥儿同去啊,你是大人眼里咱们兄弟姐妹中最正派、最稳重、最能办事儿的一个!”张三哥虽是身子尚且虚弱,但一颗热心却是不曾冷却一丝,听了硕儿的讲述,对令丹姐产生了既钦佩又怜悯之情,便也央求客师答应。客师见硕儿和张三哥意见一致,自己也是有心去看令丹,就一口答应,出去告辞,对张母说道:“我看三哥儿病已大安了,该出去走走,正好三日后城里有一个斯文的集会,我带三哥儿和硕儿去远远观望凑个热闹。阿姥可代我跟二姥爷还有我舅妈请示则个,我去过好几次了,请一万个放心。”张母欣然答允,心里对客师称赞不绝。

三日后,天朗气清,水静无波,客师午后来接了张三哥和硕儿,便往朱雀航而去,过了浮桥,客师往棚子里投去五个“六铢钱”,便对棚子里监管“过桥税”的小哥问道:“小哥,敢为可知那边是何场面?”客师指着朱雀门内太学的方向,清楚可见一众名车骏马聚集在那秦淮北岸一带,临近的水面上数艘画舫上人头攒动,上上下下似乎在筹备什么重要的集会。原来当时六铢钱因做工精美,足斤足两,市面上很少出现,普通人很少有六铢钱,即使有也大多选择交给专门私铸铜钱的坊间,换取更多的劣币。小哥恭敬地回答:“公子怎会不知,那江边是前日修建的紫房宫台,太学生们说话间就要去台上听曲儿了,那些船可不都得候着伺候着呢。”客师道谢,回头和硕儿张三哥满意地互相点头,就往那边台下凑过去,果然许多太学生从城里出来坐到台上,有三五十甲兵护卫,张三哥三人只能斜向远远地挤在北岸边,已有不少路人围观了。张三哥说道:“观众在台上,表演者在船上,这是在淮南不曾听过见过的。”硕儿笑道:“三哥儿看仔细就好,不用你表演。”客师仔细护住两个孩子,并尽力向船上看去,见画舫两辆相连,之间铺上大木板,船板上有乐官、舞女、琴师、侍卫等,俨然已安排停当,船舱里影影绰绰也有一些人或坐或立,忽见岸上见一阵人群骚动,簇拥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浓眉细眼的男子,身着宽大白衫,头顶紫色结缨束住头发,客师记起来那是太子陈叔宝,他曾在开春儿东郊的鼓励农耕的大典礼上见过。

仪式开始了。先是传来了一段庄严肃穆的鼓乐,似乎还夹杂着编钟之音,名为《化龙渡》,乐曲从鼓声起,渲染出万马奔腾气氛,加入钟音,融入五马渡江、一马化龙的神话,营造出志威六合八荒的气势。客师见船板上的众人都纹丝不动,心想:“这开场鼓乐钟声应该是船舱里弄出来的。”这段儿很快结束了,随后船板上的开始唱的唱、舞的舞、弹的弹,首先是一曲宋人刘铄的《寒气至》,众乐官在琴舞协奏中歌曰:

“白露秋风始,秋风明月初。

明月照高楼,白露皎玄除。

迨及凉风起,行见寒林疏。

客从远方至,赠我千里书。

先叙怀旧爱,末陈久离居。

一章意不尽,三复情有馀。

愿遂平生志,无使甘言虚。”

客师开始还想着辨识一下令丹,但见众人都是华服盛装,马上就知道是不可能区分出来的,对着曲词,客师可以听懂是在讲气候变化,寒气将之。

接下来第二曲,是魏文帝曹丕的《新婚别》: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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