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桃李子黄鹄绕扬州 勿浪语宛转花园里(2 / 2)

顾宇出门往里走过一个连廊,附在树丛中,一边能看到张三哥的客房,一边等候苑里人声散去灯火熄灭,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边都没有声息,顾宇估摸着张三哥已经睡了,就回到连廊转了一个弯,有一连几间房屋,从窗户剪影外看到其中一间屋里窗边有三簇暗弱的烛光,顾宇闪身入内,在房内正是萧三在等候情郎。二人拥住,吹熄蜡烛,转入罗帐,忽而窗外廊上有人走过,月光明亮,顾宇不禁说道:“苑中只有几个奴婢了吧?”萧三拉住顾宇娇声笑道:“还有一个帝孙。”顾宇惊到:“始兴王怎么还在!”萧三拉上帐帘,轻声说:“别怕,侬说的这个帝孙是南梁国的娇滴滴的公主,也住在这苑中,她招了你去做驸马,那时我就是该死的了。”顾宇这才放心,正色说道:“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就脱去草鞋,顺手连履带足捏住萧三的沉香履。

却说张三哥在顾宇离开后,在屋中等了片刻,腹中就开始疼痛,又忍了半个时辰,肚子里已经翻江倒海,原来是张三哥的胃初次遇到那铜炉脍炙的鸭肉,很不习惯,又在夜里路上骑乘时着了凉,以至于此。张三哥想跑出去角门解决,但刚出屋门就忍不住了,就翻下浅树丛,几乎把胃肠清个干净,便觉得腹中饥饿。还不等回屋,就见连廊里过来一个人影,张三哥以为是顾宇,迎上去几步,却把来人惊得半死,张三哥听出来是一个女子,也斗胆上前喝到:“你是人是鬼?”待走近时,看清确实是一个少女,但是穿着裲裆甲和暗红色的中衣,张三哥认得这是士兵的穿着。这女兵正是刚才经过萧三窗前的那个人,是南梁公主所带的贴身女侍卫,夜深寂寞无事,出来赏月,被萧三屋里的烛火和动静所惊吓,又不熟悉环境而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角门附近。女兵见是一个宽肩瘦骨的痴少年,稍回过神来,试探地问道:“我是侍卫,你是何人?”张三哥按照顾宇教的回答道:“我是萧三小姐的客人。”说罢恭敬地递上请柬。

原来,这娄湖苑中秋夜晚实际是一个三方的宴会,对外声称是扬州刺史兼建康左屯卫将军、二皇子始兴王陈叔陵开的壮行宴,宴请的正是建康右屯卫将军萧摩诃,为萧将军去江北胡墅驻军壮行,是一个上级请下级的半公务性质的宴请,但又赶上是中秋节,就略微僭越地带了双方家属,设在南郊较偏僻的娄湖苑以示低调。而经过前两方联络而暗中参与此宴会的还有第三方,表面上宣称是从湘州来的一户富商,因族长死了,一行人扶灵柩去往南兰陵祖坟下葬,其实是南梁国的皇叔萧岩和外戚张珂等同党假扮的。简而言之,二皇子陈叔陵意图内联重臣、外结援军,图谋篡位;萧摩诃拥兵自重,意图见机行事;南梁势力则是暗中盘算浑水摸鱼,捞些好处。南梁皇叔萧岩此行准备充分,还带了一位公主,是张皇后的女儿、张珂的外甥女,因出生在二月,当地风俗认为不吉利,就希望能尽快嫁出去,若是再能起到一些政治上的作用就更好了。

宴会之后,陈叔陵、萧摩诃和萧岩等各带心腹子弟,去南边梅岭的陈叔陵布置的墓穴中密谈,这是陈叔陵一贯的怪异的行事风格。而女眷们则安排在苑中休息,萧三正是提前得知了这个安排,才终于又有了机会和顾宇私会。而当南梁的女兵听说张三哥自称是萧三小姐的客人时,就产生了误会,因为她家的公主也是行三,也是姓萧,便以为张三哥是她家请来的贵客。但见张三哥穿着普通但举止有礼,还拿出了请柬,女兵虽不敢唐突怠慢,但还是觉得可疑,问道:“公子既然是我家小姐的客人,怎么深夜在廊下,那边一队侍卫就要来巡夜,可别被他们误会了,伤了哪边儿都不好。”张三哥听闻,怜香惜玉的毛病竟是犯了,说道:“我腹泻出来方便,这就回房去了,听你说得那队侍卫似乎是粗鲁的,女壮士何不也快些回去,你花木兰一般的英姿,别深夜被他们冒犯了。”

女兵笑道:“公子关心,小人初来乍到,迷了路,又夜深怕鬼,公子能代为引路么?”张三哥在女人面前是毫无经验的,又被饥饿感泛滥了理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就问女兵住在何处。女兵本是玩儿心正盛的年纪,见公子应了下来,便又想出一个主意,想去探探刚才那个“鬼屋”,于是把刚才的环境描述一番:“是在一个连廊转弯处,有三四间房挨着的便是,离这儿应该是不远。”斗转星移,虽有明月当空,众星暗弱,但天边似落非落的大火星却兀自在闪动红光。有人壮胆,二人很快就来到了萧三的屋外,二人都听到屋里有动静,张三哥本能地挡在女兵身前,女兵挽住张三哥的胳膊伏在身后,二人屏神细听,都分辨出了屋里帐中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之音,张三哥戳破窗纸向里边看去,女兵在后面也忍不住,极细微地声音说道:“前面屋子就是了。”势之使然,二人相携撞进前面一间空房,能清楚地通过身体相接触的固体传声感受到对方的喘息和心动,张三哥只见对方裲裆甲和中衣里边,穿着一件罗绮的裲裆护住前胸和后背,又见有反绣着花在里面的衬棉织锦上,好似两杯浓酒渐渐混二为一,化作一滴露水,飞升西南天际,好似成为闪动的大火星,那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心宿的跳动的心脏。但细细看时,却是另一颗红色亮星,折返回去守护着那颗心脏,这正是传闻中的“荧惑守心”之天象。

点卯时分,张三哥肠胃的自愈运动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发觉自己一个人卧在帐中,竟不知道昨夜是真是幻,见窗外天已蒙蒙亮,便慌忙穿好裤襦欲逃出娄湖苑回家。出门前见地上有一口五色神剑,剑上用小篆写着“永治四方”,其样式和纹理令人过目不忘。张三哥也不敢逗留,赶紧凭记忆走出连廊,顺利地找到角门而出,远远地见驴子还拴在原处。等走近时,见顾宇在旁边打盹,张三哥心里这时才略放松了,叫醒顾宇。顾宇连连抱怨道:“狗脚娃去哪了!我办完事去房里见是空的,以为你走了,出来又见驴子还在,担心你还没走,只好等你。”张三哥既愧疚,又感动,谎称自己出去解手迷了路,在树丛里睡了一夜。二人各怀心事,即刻在这淮水的一段儿上游饮了驴子,便回家了。

二人回到张家老宅,伯英和张母迎了上来,关切地问怎么去了一夜,可问到了什么。顾宇答道:“萧将军父子确实是在娄湖苑,我求见世略世兄,等着通传,但被晾在一边,锁在花园里锁了一夜。早上听园丁说将军们半夜宴会散了后又去梅岭公干去了,没空儿见人。”张母说:“三宙这孩子受累了,快吃口粥,完了就在这儿再睡会吧?三哥儿屋里安静。”顾宇称谢去了。张三哥去见了母亲,然后恍惚吃几口粥,便也去补觉,倒头就做起梦来,先是梦见自己在长干里这低空中飞行,一路忽忽悠悠飞过越城寺、报恩寺、“八面塔”,忽然被五色神剑斩落云头,坠入一个花园里,又梦见苑中一番云雨之事,弄污了下衣,张三哥醒来发觉,慌忙除下裤子,随手丢在胡床边地上,匆匆翻出一个旧裙襦穿了。这时顾宇已经小憩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张母寻思三哥儿一个人在这儿,过来看看还在没在睡,碰巧见了丢在地上的裤子,拿起来正迎面见到上边一滩污物,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张三哥心里叫苦,目光不敢直视,看向旁边,脱口答道:“吐了。”张母说道:“硕儿刚打了桶井水在后厨,你去喝点儿吧。”张母就转身离开了去找寿江商量。

话说禄江一早又出去访友和喝酒去了,寿江坐在厅上兀自生着闷气。李氏经过半夜的辗转反侧,说服了自己看开了,毕竟更大的事儿早年里也是经历过的,就又能顾及对外的事礼了,请伯英陪自己厅上找寿江,说道:“大伯,昨天小儿以下犯上,太无礼了,我听说一拳打在了脸面上,无礼太甚。我娘家四哥是使枪弄棒为生的,调制有几幅跌打损伤的药,素来有效,我这就去讨几幅来,给他姑奶奶家女婿送去,我和三哥儿一起带去他姑奶奶家负荆请罪。”寿江听了又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你有这个心,我早就知道你们都是明事理的,又何必说,孩子年轻气盛,情有可原,只是殴打长辈,定惹人笑,如不补救,这个家也就完了。我原也是想领着三哥儿,去他姑奶家赔个礼,你不说,我还难开口,你既说了,就且放心,不会有事的。”李氏称谢告退,伯英说她午后也陪着同去,先去街上买些东西。这时张母也过来了,等她俩都离开了,对寿江说:“这媳妇真是懂事,倒像是大家闺秀,不像是豪强李家的闺女了。”寿江嗤笑道:“她心思缜密,通情达理,处事不慌,这点咱家三个女儿里只有伯英勉强能相比一下,但是伯英正经念过书,相夫教子上,恐怕不是李家女能比的。唉,还是禄江父子过于荒唐了!”张母尴尬地说道:“我刚去看三哥儿,见他吐了,要是吃的急了引起的,就也还好,要是喝酒弄得,可得注意了。”寿江拍案怒骂:“都是禄江带坏了,刚来那天晚上,一说起酒来你看他那个侃侃而谈的样子,想起来我就生气。这一个月相处,我看三哥儿这孩子聪明好学,是个能光耀门庭的苗子,可不能再被他带偏了。”

午后,寿江等人去福江家赔礼道歉,不在话下。临走时,福江暗中跟寿江说道:“大哥,不是二妹多嘴,我看这孩子英气不凡、举止有礼,想来是大哥教导有方,何不过继过来,您名正言顺地教养,彻底整治了原来养成的那些犯上胡混的陋习呢。他日或可成就功名,给咱张家是个指望呢。”寿江被说到心坎里,流下泪来,说道:“二妹,过继不过继,也没什么分别。”福江又劝道:“兄长错了。汉光武帝认祖汉成帝,讲得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寿江说:“你说的是在理,可三弟他也只有一个孙子,安有过继给我的道理呢?”福江笑道:“没有点手段怎么中兴‘汉室’。三弟家季龄,不是在胡国刚刚生了儿子么,把长子过继给长房,正合道理。”寿江摇头:“可知生的是男丁么?”福江又笑:“叫人打探就是,退一步说,叫王家胡乱造个谣、做个假书信又有何难?你妹夫终日在临沂、摄山佛像堆里做着精神上的青齐土人,相来往的人里多有熟悉北方形势的,常说‘王气在北’,淮南在咱们这辈子里是归属北方定了,不用担心被揭穿,我看季龄是十年八年回不来的。”寿江哑然无语。

过了几日,三姑父孔南孰在渡口上打探到了江北的消息,一个听过“觜郎中”唱戏的士兵提供确切的消息,声称季龄确实是被扣押在隋国。而萧摩诃将军率领一队兵马也已去了江北胡墅驻扎了,顾子远也托人疏通,回信儿说张季龄有望在年前被放回来,李氏众人稍稍安心,寿江心里却有一丝隐秘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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