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残年 829(1 / 2)

出了门,上几行石阶,穿过羊肠小道,就可见一个小洞穴,石岩高处悬挂着木桶,拉一下桶旁的粗绳,水便哗哗而下,石壁齐腰的地方另安了两节长管。安琪打开水龙头,对着废名的胸膛洒来,废名打了个寒颤,妈呀,零度的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安琪又咯咯笑,“快上去吧,池子里去泡一泡,您会觉得特别暖和。”

水面热气腾腾,他仰浮在中央,两臂伸直了,用腿打水。安琪大叫道,“来追我,来追我,看您能不能追上我。”废名受了她的刺激,扎个猛子钻到了她的背后,把她向上托起摔出。“哗”柔和的万丈光芒里,一条美人鱼探出了懊恼的脸,长发披拂在水面上,“您耍赖,让您来追我,不是摔跤!”说毕,像只青蛙围着圈儿泳,此景只宜天上有,他又感到一阵眩晕。

安琪见了熟人就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同那种穿着衣服道貌岸然,脱下后大气不敢出,二话不敢说的君子有着天壤之别。她带着废名去体验泡泡池时,周围的躺椅上五个中年男子向这边偏着头看。她揿下按钮,水泡开始噗噗冒出来.一个半老徐娘抢了先已跨了进去,靠着废名而坐,脚任性地搭拉在他的小腿上。安琪看废名老师拉长着苦瓜脸,动弹不得,嘻嘻嘻捂住嘴笑。

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璞玉,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一令人舒适的神韵。和她面对着面或肩并着肩,除了闻到少女独有的清香外耳畔总是萦绕着一串串发自肺腑的疏朗的笑声。这是久违了的人生,在异国他乡的垂暮之年还能找到这种感觉简直是神的恩赐。他和她躺在芬兰的玫瑰灯芯下时,心情异样的平静,回忆缓缓地张开羽翅驼着他飞向一扇微微开启的窗户……

弯月悬在树丫上,夜朦朦胧胧罩住樱儿的脸。半小时前,她推开虚掩着的门说,“我很害怕,你能不能到我的床上来睡。”走廊里黑压压的,整个小旅舍除了他俩儿就是店主——一个跛脚老头儿。樱儿抱着双肩,似乎在瑟瑟发抖,他穿上汗衫长裤,跟在她后面进了对面的房间。帐子外悬挂着一个灯泡,昏黄的光照得泥巴墙壁光怪陆离。床很大,足够四个人睡。他规规矩矩躺下,樱儿蜷曲着双腿,把头埋在他胸前。过了许久,她问,“那是什么虫子在叫?”他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了一会儿,说,“叽叽喳喳,分辨不清楚。”又过了许久,她说,“废名,唱首儿歌哄我睡觉啊。”他搜肠刮肚寻找一首记得全的中文歌曲,最后五音不全地唱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她的头侧过去,枕在臂上,鼻子微微翕张,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仰首看看月牙儿,又低头看看少女紧紧阖着的眼,禁不住用指尖抚弄她瀑布似的长发。末了,他也陷入沉沉的睡乡。在桃李缤纷的林子里,樱儿穿着一袭白纱,坐在一棵树下,他喊她,她仿佛听不见似的。他站在她眼前,她仿佛也看不见似的。“嗨!叫我干嘛呢?”他睁开眼,樱儿盘腿坐在床沿,望着他。太阳刚晒到窗外那棵榆树的最左边枝丫上。她是早醒了,催促着继续去爬山。山上有一个洞穴,她缠着废名非要进去看看,“卡夫卡的《地洞》写得真是太好了!你看这个九曲十八回的洞像不像他故事里描绘的,是什么人打的这个洞,为什么要打这个洞,假如我们是两只鼹鼠在这个洞里安家,会面临怎样的挑战?”安琪真像年轻时的樱儿,废名心底漾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一场假想的远古战场上,正在进行一场英雄救美的厮杀,长剑上沾满敌人的鲜血,浓烟滚滚,他抱起安琪,像一头雄狮仰天狂啸。他想到这儿,笑出了声,安琪按捺不住好奇问,“废名老师,一个人偷偷笑什么呢?”他笑得更响亮了,竟然笑出了眼泪。

男更衣室里隔四个长柜就是一面镜子,他看见光滑的面颊经过几个小时的又烤又蒸变得鲜亮而红润,腰板比平时挺得更直了,就滑稽地对着镜子挤了挤眼,“你这家伙还没老哪!”还故意弯曲右臂压迫肌肉鼓出来。

“让我摸一下。”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滚开!想干嘛?”他回转头恶狠狠地吼道。一个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柳腰窄肩,憋着嗓门说话,很像越剧里唱花旦的男演员,“嚷什么嚷嘛,讨厌!”变态男一拂手,也就扫兴地退到一边去了。

废名很快忘记了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穿戴整齐走出去。安琪仿佛已等得不耐烦了,微微伸长着脖子向这边瞅。外面疏疏落落地下起雪来,路灯非常微弱,狭长的小路两旁光秃秃的树丫突兀在空中,显得严冬更加荒芜、凌冽。虽然路的尽头就是巴士站,但废名坚持要送安琪回家。女孩的头深陷在白绒毛领子里,嘴里呼出的热气变成一丝丝迷雾飘绕在白瓷似的面庞前,她怎么这样安静?废名低头看见地上修长的影子,樱儿,他再次想起樱儿,他想起云和街热气散尽后的夜晚,樱儿站在屋檐下目送他到拐角处,他每次都会在完全淡出她视线的那一刻回首,她裙裾婆娑的影子拉长在街面上,就像一幅流淌着小提琴琴音的图画。他好像又听到了画里玄妙的琴音。女孩上了车,端坐在后排,把散乱在鼻尖的头发往后理顺,血液充沛的双唇涂了口红似的润泽鲜嫩。废名知道她什么都没涂,因为她曾经说过练功淌汗,化妆也是白化,除了在脚趾上涂鸦外,平时都是素面朝天。

他并没和她特意约定,一个月能碰上两三次。奇怪的是他从未问起女孩的家境,女孩也不问他的情况,两人语气渐渐有些亲昵,别人以为那女孩是废名的情人,连招呼都懒得打了。

12月23日是沃尔夫斯俱乐部新年前对外营业的最后一天。安琪主动约了废名,每一刻都一如既往的舒畅。废名已经知道安琪喜欢喝柠檬汁,喜欢躺在休息室靠窗的椅子上小寐,并且喜欢用毯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好,看上去像只小猫。她短暂的睡眠里两靥偶尔会绽开几片芙蓉之笑,他隔她那么近,把椅子调到同等高度,歪着头观看她的睡姿,一、二、三……在心里默数两弯细细的眉由多少根柔毛组合而成。真是无聊!真是荒唐!他自责,自省,却无可奈何!安琪居然能背诵他的旧作:

第三日,我躲在尘埃里啜泣。

世界的极致是荒诞、背弃和毁灭。

一年有四季,爱情走不完一季,

怎能相信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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