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残年 122(1 / 2)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写汉诗的诗人,久不写诗;一个泼弄丹青的画家,偶尔为之。园子阒然,万籁沉寂到底,红彤彤的滚着轮落日,把皑皑白雪和翠微的竹林渲染出一息远去了的情愫。

他看着小桥尽头仿日式木屋,厝外堆着几块断首残肢的巨桧,墙上虬蔓郁结,屋顶的大脚钟,噔-噔-噔,夸张地演绎出一分一秒……

居住在玛麦尔城二十载居然不知有这隅世外桃源,况且离城不到一公里。对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欧洲大陆,知之何如?也许是何必知之。生活已囹圄在一个稳定的圈子里,衣食无忧,也谈不上富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樱儿没有回宝岛,曾经搓摩千遍、咬出齿痕的笔不会这么轻易就荒废了。岁月好似都被樱儿戟刺在了离别的岔路上空,只剩下些狞然的回忆。她的尖叫,她的怒吼,她带血的泪……回忆啊,你这头食人的兀鹰。

“为什么要徒劳地困守在这里?它不是你的后土。你是非到了山穷水尽、露宿街头才回心转意吗?哪个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个华商听得明白你给他讲的皴笔?不要自欺欺人了,废名,走一遭回头路吧,抛弃一切的虚荣,回到淡水老巷,即使像条蛇永远蛰居起来也比在这里吃人家的Spagetti强。”

“樱儿,我的樱儿……我怎么回去得了?父亲的眼睛盯着我,岛上艳羡的目光足以淹死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呀?终于,你还是走了,抛下我和寒涵;你既然勇敢地回去了,为什么不勇敢地闯出一条道来?多年后,吐露港葬了你的魂,收了你的梦,杀了我的心。”

芬兰的玫瑰花香,浓得化不开。醉鼻餍心。头上吊着汪洋恣纵的玫瑰芯灯,一明一暗,到了墙上就幻化出甫启开阖的羽仙,憩在眼睫毛上。暗红中泛出白光,那便是屋子中央的鹅卵石,困在铁臂石足的怪物下,咻咻地冒出蒸汽。

即使在桑拿房,他也忘不了盘腿而坐。酷似参禅的高僧。

临窗远眺,少女鼓着腮帮。他哀求道:“樱儿,你和我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嚼奶糖。我画不了啦!”少女气恼地觑他,手掩住嘴,“好了,好了,再给你二十分钟磨洋工。”灵感油然而生,撅嘴的少女捧了一窗的春景。这画还珍藏在宝岛艺术馆里,在无眠的暗夜,他能听到画中的人摇一路的风铃,过海峡,越峻岭,嘻嘻哈哈,向他招手,拂手……

江南的笑声,婉婉好音。

“先生,烦劳你加瓢冷水,可以么?”伊人微启朱唇。芬兰的玫瑰花香。

他定神回望左侧上层的两个男子,暧昧地面面相觑,喃喃私语,对伊人的话充耳不闻。加水需十二分的小心,木瓢贴着石头,徐徐倾下才不会溅起水花。伊人的青丝悬垂在木板外,额头闪灿着盈盈汗光,侧身向他道谢,“Merci!”

她的卷不了舌的R音。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亚洲人无疑。软温温的手,没有骨头似的搭在太阳穴,几绺长发遮掩了大半张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他想起李商隐的诗。

两男并排躺下。空气里回旋着老歌《Monamour》和粗重的喘息声。他闭上了眼。

四十九条山洞,八十九座窄桥,迷你小火车逶迤而上。离开宝岛之前,他决定携上她到阿里山走一遭。上山的头天下午,绕过虬虬蟠蟠的原始林和躲藏其间的山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姐妹潭。水清酿如醇,掬在掌心,浅尝辄止,真怕一腔的秽气玷污了神灵。“许个愿吧!”樱儿低低地催促。

母亲在浮图下是否还在叨念巴山夜雨?高塔、馨鼓陪着她也有五载了。她是累了,回不去了,四只“小猴子”而今也都长成了“大猴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空袭、逃难、寄人篱下、远渡重洋,生活在不稳定中忽闪即逝,小时候眼中的母亲,黑髻长眉;长大后眼中的母亲,沉默寡言,就像一头老牛。所以,在七十年代末期,当他偶然看到宝岛一个姓施的大师“舐犊情深”的油画,勾起他对母亲绵绵哀思,当众就流下了热泪。那张画以红色的大地为背景,衬托出亚热带炎热的气候,一只小牛犊钻进母牛的肚子下去吸奶,母牛弯过头贴在牠的身上,表现出无限的深情。母子俩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给人巨大的震撼效果。众所周知,舐犊情深的意思是指老牛爱子,母牛在生育小牛时,不但流出大量的血,耗尽体能,而当小牛落地后还要亲自舔去小犊的胎衣,以帮助它即刻站立起来,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别的动物没有的。

废文去了美国,废鹏去了新西兰,废霖走得最近,在新加坡。矮檐下的聚餐由葵花形变成了三角形。“王家老二在洛杉矶开画展了,看到晚报了?真气派。那小子不比你大几岁,他穿开档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晚餐的话题最后总免不了落在王二身上。母亲的眼里增添了无限的恐惧,背着父亲,他会把她的厚茧的手揣在怀里,“阿妈,我不会走的。我就在宝岛陪着你们。以后政策变了,我还要带你们回巴中老家拜祖祖。”盼着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老爷子是万万听不得这样的话,母亲每到此时,免不了偷觑一眼屋里,干涩的眼窝里泛出点点亮光。

秋天的一个黄昏,街面人稀了,上灯了,他问她最想吃什么,母亲喘喘地、断断续续地还能说完一句话,“就……想……一……口……苞……谷……粑……粑……”他光着膀子,撒腿就往外跑,心里却说,“阿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父亲无奈道,“到哪里去弄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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