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秋云 之 窗外(1 / 2)

海风很大,敲打在玻璃上,哧哧作响。还有两个小时K才回家。汽车马达声和海上传来的沉闷的涛声混搅在一起轰炸耳膜,路灯裹在薄雾里像一抹抹鬼火,行人慢慢腾腾穿过20楼下那条破旧的巷子,这样来看世间,确实不足留恋。13岁女孩不就是向外纵身一跃便一了百了么?母亲已是下了决心要随之而去,却担着对另一骨肉未尽的责任,千痛万痛后活了下来,可父亲却是彻底废了。那个K称之为大哥的男子把头发剃得精光,面部肌肉松垂似丝瓜干瓤,头总是低着,单薄的嘴唇像上了锁,腰背有些驼。七个子女为了阿妈,总得时不时聚在一张桌子吃饭,他只挑碗里的米饭,一粒粒放进嘴里,如嚼石蜡。没有防护铁栏的玻璃窗总是让她想到13岁已故少女在墓园石墙上诡秘的笑靥。雾一阵紧似一阵往屋里蹿,见鬼!开窗做什么?

只需打开另一道门,就可触到他过去生活的气息。不知何时何地买来的玉器、蜜蜡佛珠、70年代或80年代翻印的古籍、摄影器材……全在这间“密室”里。她的眼睛紧紧盯住右手前方那叠绿匣子,面颊烧得通红,肯定是怕极了,双手抖抖擞擞,不知要选哪一本相薄。相薄竖立摆放在匣子里没留一点罅隙,从中间抽出一本要费很大周折。

她渴望看到K二三十岁时风华正茂、坏坏的样子。然而,一个中年短发妇人给了她狠狠一击。妇人一脚踩住船头,一脚踩住岸边石头,回首开怀大笑。她飞速翻过一页。还是那个短发妇人像糖浆般黏住K大半个身子,这次是抿嘴微笑。她的手因紧张而发麻抖得更厉害了,以更快的速度向后翻。短发妇人搔首弄姿从扉页里坐起来。命运偏偏要捉弄她,让这个本该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妇人几日后在关闸水泥路上和她对撞而过,妇人并不认识她,她也不愿意多看妇人一眼,妇人挺胸阔步,不知哪里得来的精神气,她年纪轻轻倒拖着病歪歪的身子架。这个短发妇人如风的步履真让她黯然神伤。有一次,将近未近时,她还看见了妇人右眼下青色的斑点,她颤栗地迈不动脚步。

“可恶!”她丢掉相薄,大哭起来。

“哭什么呀?”K打开门,顾不上脱鞋子和工装,冲进来紧紧搂住她。她拼了命地往外推,眼睛通红,满含怨恨,脸扭曲得变了形。

“我要离开你!”她说。

“为什么?为什么?莫名其妙,我倒底做错了什么?”K气急败坏地吼道。

她的祖母和父亲都嗜烟,他们吸烟的神态很是让她着迷。然而,当她拉开父亲的抽屉,拿出一根红梅牌香烟,吸进肺部的是臆想中的敌人,身子真似只任一根蛛丝吊着悬荡在黑黢黢的渊薮。这年她18岁,单纯幼稚,恨透了那个侏儒,从父亲的隐秘抽屉里寻找精神麻药。更早些时候,父亲有个大木箱放在三姊妹房间,他竟没给箱子上锁,她偷偷捣腾了一次,以后再不敢了。木箱底层的青棉袄夹着个红色肚兜,肚兜里面是几本存折,每本存折的银行地址都不同,用了祖母和四兄妹的名字。钱多并不是好事,兴许还会带来灭顶之灾。如果用钱就能买到吃的,母亲也不会爬上猪圈夹楼谷草堆里藏南瓜。藏好南瓜的母亲向手掌吐口唾沫,把头发抹得光光溜溜,拉齐整衣裤,坐到门槛缝烂袜子。母亲像是缝了一下午的袜子,镇定地对老排长和妇女队长说,“莫得事,你们搜嘛……尔码(那么),只好请天老爷作证。”

母亲私下却对子女说,这年头,人活得不如耗子,村里没有哪家是干净的,不偷偷摸摸拿点,还不都给饿死。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和母亲把五谷杂粮藏在床下土缸里,孩子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藏藏掖掖。当父亲三天三夜找不到他的女儿,把女儿的书桌翻了个底儿朝天,那些精心藏掖起来的秘密不再是秘密。老来天命将尽时,父亲向女儿嗫嚅的最后一些话里就有,“你的脑疾是18岁那年患上的。”

K终于明白妇人排山倒海的嚎哭为着哪般。“那些本该成为秘密的相薄堂而皇之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不想看见她。”“谁让你去看的?你自讨苦吃!无理取闹!发神经!”K毫不留情地反击,“藏着掖着就清白了吗?藏着掖着就能抹去历史?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何苦呢!”

“原来你和其他男人也没甚区别,算我看走了眼。让我走吧!我去河对面打旅馆。”

“要走也明天早晨走!”

K一件件脱掉衣服,赤条条走向洗手间,旋即传来哗哗水声。

楼道里鸦雀无声,她爬上二十四楼,然而,露天花园竟是块禁地,不许人进去,好大一把门锁,锈迹斑斑。使劲一推,震落下好多灰尘。楼下传来哐啷声,谁开门倒垃圾。她深深吐了口气,走到窗户边,一屁股坐下。向外侧斜敞的窗洞约有半米,原来人还真是能爬出去。这样坐着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对面的格子窗,灯光很亮,人影晃来晃去。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聚会?气氛好似很浓。刚才还令她疯癫的千思万绪莫名其妙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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