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生道士(2 / 2)

原来他的梦魇里,他在无边无际冰冷的水中挣扎着,游了很久很久,彻骨寒气深入骨髓。却总是无法看到岸。

他无力的沉下水面,却掉进了另一个熔岩的世界。他在虚空不停地掉落,身下是翻腾的火山湖,无比炽热。

急切里,他又发现自己冻在了一块寒冰中。面前的景象越变越快,冰与火的世界频繁地交替,他像是置身于无尽痛苦的深渊受着折磨。

“轻尘,轻尘,……”柔柔的声音呼唤着他,眼前的景象再次一变,他渐渐看清那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可爱人儿。

马尾高高扎起的深栗色长发,白净的鸭蛋脸上,点缀着两撇浅浅弯月般的柳叶细眉。灵性的眼睛总是透着聪慧与温柔,端正秀气的琼鼻。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总是带着温暖人心的甜笑。

他的心慢慢变得安逸,翻了个身,呢喃道:“慕语,别闹了,再让我睡一会。”

“轻尘,轻尘,别睡啦,你醒醒。”女孩似乎不让他睡,不停地摇晃着他。

萧轻尘猛地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眼眶湿润,像是睡梦中流过泪。

他在榻上,在自己的房里,在客栈里。

“娘!”

眼前是宁姚焦急的脸庞,也带着泪痕,似乎刚刚哭过,而他,被她抱在怀中。

“娘的儿终于醒了,慕语是谁,刚才你一直乱动还说着胡话,怎么喊都不醒。娘以为,娘以为你……”宁姚异常柔弱的道。

“娘,我没事,孩儿可能受了些惊吓,一直在做噩梦呢。”萧轻尘宽慰女子道。

潜意识里,最后的那段梦,或许是无比真实的经历。“慕语”,一个熟悉到灵魂里的名字,似乎象征着一段曾经丢失的记忆。

“娘早就说过江湖险恶,让你离那些人远些,你偏偏不听,总是偷偷跑去大堂厮混。你看看,这次出事了吧!”宁姚责备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一个人怎么活?”

“娘,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让您担心了。”萧轻尘安慰着这个真心爱护自己的女子。

回想起方才的经历,虽然惊险重重,但他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或许就像娘说的,江湖险恶,可是江湖中也有好人呀,比如柳清音,又比如,那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独孤霏。

“娘我好困,孩儿要睡了。”强烈的疲惫袭来,萧轻尘有些睁不开眼。

“好,好,快睡吧,娘在这陪着你。”宁姚轻拍着他的背,看着他睡着,这才放心在旁边的榻上和衣而卧。

同时间,客栈一处偏院里。暗淡的油灯下,伙计阿宇收拾好褡裢,慢慢系上布角。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总是希望离开的时候越晚越好。扬州城里不断飞来的信鸽他可以置之不理,但此刻暴露了武功,宿命的回归也就到了。

昏黄的油灯摇曳,他在灯影里站了许久。

终是蹲了下去,将脚下的地砖一块块掀起,取出下面的包裹。

很小心地拿起,坐在床沿,将缠着的一层层布揭开。动作很慢,很慢,就像极不愿意见到里面的东西一样。

一把幽沉冰冷的刀,刀柄上狰狞的水晶狼头栩栩如生。

握住刀柄的那一刻,他腰背于瞬间挺直,高瘦的身形显得更加挺拔。脸上现出与生俱来的冷漠神色,一双鹰隻般的眸子满是黑夜中的深邃莫测,无不透出他血脉里狠辣无情。

他再不是那温和的伙计,而是宇文阀的世子宇文化及。

摩挲着刀鞘上冰冷的宝石,深暗的纹理。

坐了很久,终是缓缓起身。

“要走?人生里难得的安逸,就放弃得这么果断。”任性的说书道士从暗影里现身,轻撩道袍坐下。

“你来了?白天听到那些故事,便知道是你。”阿宇叹了口气道。

微弱的火光摇曳着,映得他溢满沧桑的脸庞更加沉郁。

“不舍得又如何?这里的生活本来就不该是我宇文化及的人生轨迹。”他冷声道。“你又如何?尘世已过千秋,长生不知岁月。在观里呆得好好的你,又为何要出来。”

他的语气里,仍然透着人气儿。或许冷酷的心一旦注入了情感,再怎么装作狠辣冷血,内里也总有些不一样。

道士倒了杯凉茶,喝了一口,有些戏谑道:“宇文阀的大公子,在遇见一个姑娘和小孩子后,甘心在乡下客栈里做个伙计。真是一个故事的极好素材。”

宇文化及鹰目凝视,寒声道,“臭道士,你若敢编成故事说出去,我必杀你。”

“噢!”道士仔细看着他,却不再反唇相讥,“其实,阿姚是个让人怜惜的姑娘。你何不带着她们娘两个远走高飞。藏剑山庄的脚跟下,迟早会是是非之地。”

“你若真的关心她们娘两,就不该从观里出来,更不该出现在这里,把那些本该被江湖忘掉的事当成故事讲。”他声音越发冰冷,但道士却听出其中别样的内容。

沉默了很久,道士猛然站起,那淡然的双目中渐渐燃烧起澎湃的火焰,哑声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想提起那些事,那个人。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忘,也永远都不会放下。”

“好不容易安定了几年,很多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宇文化及背着道士,继续说道。

“不错,当年般若寺内那么多人一起立下的约定。大隋统一了天下,杨坚当了皇帝,书院还是天下人景仰的书院,你们这些门阀也享受着富贵荣华。所有人都如愿以偿,只有他们夫妻,还有乞活军沙场余生的三百条人命,就那么不明不白死光死绝。”

宇文化及转身,目光灼灼,看着道士,“到死,最不想天下乱的,不就是他吗?”

“是,他是那么性烈如火,那么理想,可我真的想知道,他为何不肯放弃粱帝宝藏,最终把他自己逼到了死路。”道士咬着牙,双拳紧握着。“七年里,我始终未见到师叔一面!金刚僧渺无踪影,叶长歌躲在他的书院里……出观的这一年,所有知道些蛛丝马迹的人和事,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掐断。”

“当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我只想劝你一句,你该为阿姚和轻尘这孩子想想。”有那么一刻,宇文化及身上所有的冰冷都消失不见。

“我师父给我取名三生,可我连这一世都不想长生。我只想找到当年的那些人,问问他们杀了那么多与世无争的人,良心安否?这个江湖失忆了太久。我要从粱帝宝藏开始,让那些人一件一件的回忆起来。”

道士走了,是哭着走的,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爱当跟屁虫的少年心里背负了多少恨。以至于,被誉为道门长生观百年以来最强弟子的他,如今青年华发,容貌大变。

宇文化及手握长刀,卓立窗边,望着远处僻静幽暗的群山竹林静静出神。不知是想着道士的话,还是他自己的那些事。

忽然,远山竹林里亮起一抹火花,盖过繁星明月,刺入他漆黑如墨的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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