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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衡突然有些吞吐,好一会才说:

“那你也不要太过伤怀了。”

“我伤怀什么?”

“你不是……心悦拏离师兄吗?”

“什么?!”詹云起差点跳起来,“谁说我……他……我是喜欢师兄,我和你们是一种喜欢。怎么都是他的师弟师妹,到我这就成非分之想了?”

“这都是我看在眼里……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宗门的时候,非缠着拏离师兄给你念话本,还要坐在他怀里……他也都依你;师兄也是,不懂拒绝,常常招致误会。”

詹云起嘴唇开合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

“那个时候、我才八岁、我不识字——而且我没坐他怀里,我只是喜欢靠着他——因为、拏离师兄很香,不像你们、一身臭味!”

翁衡被她唬住,只得讪笑道:

“抱歉抱歉,是我误会师妹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能得一人相伴也是好事。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若有看得过眼的青年才俊,也可……”

“翁师兄。”

“怎么了?”

“……闭嘴!”

都是叫拏离惯坏了。翁衡暗想着,也只得乖乖照做。

过了半晌,山谷寂静,虫鸣愈发轻悠,远处也传来簌簌水声。圆月升起时,二人打点好行装,詹云起又说:

“师兄,我们说话的时候,蔺含章居然能把那东西都吃完了。”

翁衡略一思索:“确实。”

詹云起捋了捋头发,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老成:

“师兄看来也不讨厌此人。唉,能做到这个份上……要不我们劝他从了吧。”

翁衡回想着那可怕滋味,再想到蔺含章无动于衷的俊颜……

点头道:“……确实。”

月升两头,这边蔺含章也开了窗,让光亮进来。其实月亮是每天都有,他向来也好窗前独坐,却从未觉得有一轮圆月像这般纯净冰冷,如一瓢水洗髓伐经,从头到脚浇透。

他的身心也如月色般安宁,时至今日,他还常感到此间种种,犹若幻梦一场。无论是存想带来的思绪,还是阴阳蛛的点化,都让他对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生出模糊不定的感受。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长廊两侧,展开无数门。他走进一扇,其他就会永久关上。而门后是旖旎风光,还是狡诈诡谲,都无从得知。

自上次一见,他没少受应崇惠揶揄——无非是觉得他寻了一位得不到的爱侣,往后必定坎坷。恨君不似江楼月,恨君却似江楼月,说得也正是拏离没错。

可他的冷峻,却也是面对虚幻最强大的反击,将蔺含章从喘不过气的重重可能中拉出。不同于大多数人,能在一种新的情况面前,立即做出新的反应。拏离是平静而迟钝的,世事迁移,他始终不曾改变。

淡去的往世影像再次浮现,那夜月圆,不也正是十五,他们都手无寸铁,被龙兽洞穿……拏离被剥职级,只能独守偏院——他那几个好师弟,嘴上倒是说得漂亮,其实也不敢在宗门前对他稍作维护。

这并非是说他们之间的情谊不真实,只是内观有几分悲凉。想来人心不过这么回事,镜中花水中月,不经触碰便是圆满的,一有风波就散开了。

月亮升到正中,把靠墙边一丛玉竹浸得发透。拏离半倚书桌,伸手拨弄叶片。脸颊被照得光亮了许多,也显得丰润些。转过头来时,鼻梁的阴影又投在颧骨上,半边脸隐没在昏暝里,双眼倒是透出雪一般的清光。

“今天还不是最圆的时候。”他放松地靠坐在桌沿边,“差一点,明天大概就完满了。”

“差一点也好,我看都是一样的。”

静了半响,蔺含章才道:“师兄怎么不提前说,我也没事先准备。”

拏离似乎也知道他要问,摇头道:“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我本也是要与你一同的。至于礼物倒不必,平日里送得就够多了。”

“那师兄可有什么心愿?”

若说大的愿望,自然是得道……那确实不是他能帮上的。小的心愿,蔺含章也猜不着。由此契机,便直接问了出来。

拏离垂眸想了片刻,摇头:“没有。”

接着他说:“含章,你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也许就是……也不大好说。

“不年不节的,哪有什么愿望可许。难不成师兄见我表现好,要行奖赏了?”

“为什么不?”

拏离抬眼看着他,眸色如两汪深潭。

“你一向乖巧,提些要求而已……说吧。”

蔺含章镇静地看了他一会,等待心头鼓噪平息。其实他索求的,的确是面前这人能给的。可若真是求了,得到的却不同了。作为一个欲念强烈的人,在这件事上,蔺含章偏偏表现得极为虔诚,缓缓说:

“……现下到了俗世中,你我总以师兄弟相称,难免显露身份……若是情况特殊,我能直呼师兄姓名吗?”

这问题说出口之前,他都没想到自己能加这么些铺垫。问得这么合情合理,平白把难得撒痴的机会都错过了。

拏离的反应,也不如他所想。他本是可以直接作答,却轻笑着回道:

“你也不是没叫过,我难道责罚你了?”

蔺含章心头一跳,又低声说:“那师兄叫我阿贞可好?”

拏离此时已经完全坐在了桌上,双腿交叠,手指轻扶桌沿。还是那副温和自然的表情:

“我也不是没有过,从前以为你不喜欢……现在知道了。”

这人真没意思……这人可真有意思。这么对望一会,倒是蔺含章觉得心火烧灼,有些坐立难安。正要想个由头告退,又听他说:

“心愿,其实我也有。”

“……是什么?”

“我想吃你做的鱼,如果不是那奇形怪状的就更好了。”

拏离站立起来,二人距离就拉得极近。他抬手拍了拍蔺含章胸膛,手下触感坚实而健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少年。

在他抽手的同时,蔺含章也把手掌附上,却扑了空,只摸到自己响成一片的心跳。拏离侧过他,嗓音平和而包容:

“日后还有得忙碌;阿贞,早些休息吧。”

……蔺含章不是那种硬拗仪式感的人,也没想过让这一顿鱼肉成为拏离的什么念想。

吃个鱼而已,师兄想吃,那就吃。天天吃,顿顿吃,吃到方圆十里的鱼闻见他气息就发怵,吃到蔺含章自己都有些见鱼色变。

清蒸红烧酥烩涮,焗烤熏煸氽炖熬,凡是世间有的做法,蔺含章全择良材做了一遍。拏离可能是属小猫,顿顿也吃不腻;最爱清蒸石斑——鱼身处理后抹细盐,姜丝切得细细得摆上。旺火蒸一盏茶时间,开锅后撒葱丝,浇熟油。

其次是松鼠鳜鱼,鱼肉腌制,改花刀裹薄面糊。炸制金黄,淋糖醋汁。

拏离吃东西也不大讲究——倒不是礼仪不好,是蔺含章发现他吃鱼不吐刺。后来都仔细剃了骨,又发现他连吃鱼眼睛这等脏器也吃得下去。

还是那句话,师兄爱吃就行。蔺含章贤惠得一如既往,日日醉心投喂,巴不得从此转行做厨子。

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初三日,让应公子等得心焦气躁的鉴宝法会如期召开。

在【世界二】里,他是有美人相伴,春风得意得的神秘阁主。甚至拍卖间隙,二人还在包厢里狠狠口口了一场……出了大会又是一场,回到山庄还有一场。

眼下,则变成两个杀胚相挟。虽然人也美,总归比不上温香软玉——这也是世事不能两全,比起下头,他还是更紧着上头。

因此看见师兄弟二人,他比见着哪个绝世佳人都更热切。

拏离今日穿了一身湖色锦袍,手臂绑皮革护腕,很是潇洒利落。那衣袍上暗纹浮动,鹤纹游走,是一件高阶法衣。

蔺含章则是着黛蓝色道袍,束发披氅,端得仪态清冷,有几分超凡入圣的道气。

相比之下,应崇惠低调得多。他甚至脸都未露,以法宝遮掩面部,周身衣着也朴素。若非怕玉霄子偷了家,他根本不想前来。

三人同行,拏离自然走在前头。蔺含章保持着稍稍落后,又不至于隔阂的距离。应崇惠倒上蹿下跳,一会和前头说话,一会和后头说话。他这般一反常态,果真没让熟人认出来。倒是拏离遇见几个相识的,连连点头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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