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乡(1 / 2)

当!当!当!

“三更夜半,小心火烛!”

鸦雀村是这片江南地带,少有的封闭农村,因为位于这座小城最西角,就连去村子所在镇的镇上,都得走上两个小时路,所以还保留着这年头几乎看不到的打更传统。还在坚持打更的是村上的老骡夫马拥军。老头子在章家人搬到村子来之前就打更,后来镇上取消了打更这个活计了,他也没停下。村子里喜欢溜夜的老一辈,也都习惯了马老头那低沉有力的嗓门。

要是没什么大事,听到马老头的声音,就都该掐了灯睡下了。但是今天村子东北角这里,却亮着灯火,因为村子里有白喜事。村上的神婆章婆婆归天了。为了这位在村子里地位很高的老人的身后事,村子里几乎所有老人都聚到了一起。

马老头转完村子后,也背着手踱到了章婆婆家。抽着一根红宝山劣质烟的老村长看到马老头过来,就向他招了招手,喊道:“拥军,来,喝口茶汤。”

马老头闷闷得应了下,就走了过去。

章婆婆的灵堂是村里人帮着掇拾的,到底是有道行的人,早在一个月前,她就自己上门跟老村长说了自己要去了的事儿。老村长在这村子里一辈子了,对章婆婆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虽然有些难过,但是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年轻时候的章婆婆长的是真心好看。刚到村子那会,他们这群同龄人还都是男青年,为了她没少在私底下打架。村里头的同龄姑娘们,开始可不讨喜欢她,没事总有人来找找茬说说闲话。可是章婆婆人厉害哪,几次三番,不声不响就把他们这群同龄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章婆婆能掐会算,有文化,会看一些小病小痛,更是有着一门接生的好手艺。生老病死,人生四大事,章婆婆都能对付。日子一久,村子里的人就习惯了遇到什么事都要来找章婆婆问两句。慢慢的,就连那些原来喜欢嚼舌头的村妇,都开始习惯了农忙时年轻男人往章婆婆这边钻抢着帮忙的场景。

正当老村长他们父辈感慨着章婆婆这种人就不该窝在这穷村子,不好找对象的时候,章婆婆外出了一趟,自己领了个戴眼镜的男人回来倒插门了。

老村长依稀记得,章婆婆娶亲那年,隔壁村那个十里三村唯一的小卖部里,老黄酒都天天卖脱销。那些个平日里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三天两头打一架的年轻人,在那年一个个跟得了瘟病一样,时不时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闷酒。马老头就是在那会和老村长成了铁哥们。

马老头喝了一口茶汤,跟老村长说:“时辰到了,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让三丫头回来。”

老村长摇了摇头说:“你管她呢,她这么做总是有道理的。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你去把二丫头叫过来。”

马老头闷闷得答了一声,就往简单布置的灵堂走去。那里头,一群老人正在忙乎,有的人在看管香烛,有的人在烧生花,更多人在陪着一个低头抽泣的中年女人。

马老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皱起老脸看了眼安静躺在竹床上的章婆婆,然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很快就把头偏了过去。他低声喊道:“时辰到了,都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二丫头,你过来。”

那个低头抽泣的中年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普通的脸,她就是章婆婆的二闺女李宝瑛,十多年前嫁到了二三十里外的镇上去了。章婆婆有三个女儿,分别起名宝磬、宝瑛、宝翎。因为父亲是入赘的,老大和老三都跟母姓,但是老二却不知道为什么跟了父姓。

这次章婆婆的葬礼,按照章婆婆的要求,老三不能回来,就许老二回来,还不能带女婿。本名姓谢的老村长通知的时候还怕不合适,结果除了老二听到她妈的死讯差点哭晕在电话那头,其他人都没什么大的反应。尤其是老三,竟然一言未发,半响回了句“知道了,那就都拜托谢伯伯了”。

等老二匆匆忙忙赶回村子,马老头和老村长那一辈人已经帮她把章婆婆的葬礼给拾掇得好好的,不然她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处理章婆婆的身后事。

听到马老头的招呼后,李宝瑛站了起来,身边那些陪夜的邻里乡亲也开始陆陆续续停下手上的事往外走。马老头带着章家二姑娘到了老村长那。

“宝瑛啊。”老村长用力吸完最后一丝烟屁股,把烟丢在地上踩了踩,站起来对着这个当半个闺女的晚辈说,“你妈去之前的安排你都记牢了吧。”

李宝瑛擦了擦眼角又忍不住要往下掉的眼泪,应了声:“谢伯,晓得的。”

老村长叹了口气,说:“我啊,从来也不懂你妈在想什么,但是这么些年,她就没错过。我们就先走了,你务必记得,等我们人一走完,就去东屋那头开门,数完八个数关门,然后等天亮再开门,只能是你开。这都是你妈生前交待好的。”

李宝瑛对着老村长重重点了下头,说:“谢伯,你放心,晓得了。”

老村长想了想,确实交待周全了,就站起身来,背上手,走在散去的都是老人的村民们最后,没入了不远处的黑暗中。灵堂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黑暗中一阵接一阵的虫鸣声,在寂静的夏夜里此起彼伏。

李宝瑛看着老村长的背影离去,抬手又抹了抹眼睛,她扭头看向东屋,不知道为什么,那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特别关注过的木门,在她眼里突然有些陌生。

印象中,小时候她是不常去东屋的,那是章婆婆的供房,平日里主要拿来供奉用,因为没开窗,所以常年阴沉沉的。小时候大姐章宝磬和三妹章宝翎倒是喜欢在那里玩。李宝瑛走到东屋门前,按着吩咐推开了那扇暗红漆色的木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她推开门的刹那,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股午夜的夏风猛然从身后刮来,硬生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意。

东屋里供奉的那座有些年头的女性神像隐没在黑暗中,供桌下面分两排列着八只褐黄色的旧蒲台。李宝瑛隐约看到每只蒲台前面都摆了一只乳白色的小酒杯。

不像温温婉婉的大姐,她打小脾气就火爆些,但是她们两个有点很像,就是很听章婆婆的话,对于她们阿娘的吩咐从来不多过问。三妹就不一样,像大姐一样话不多,骨子里却叛逆得很,时常和章婆婆吵架。孤零零守着阿娘灵堂的中年女人,这会想到意外去世的大姐和好多年没见过已经搬去城里的三妹,觉得眼眶又开始湿了。

深吸了口气,她收敛了心情,按着章婆婆生前的嘱咐,闭上眼睛默默数了八个数。

做完这个,李宝瑛就立马轻轻得拉上了那扇门。猛然间,周围那些虫鸣声又跃入了耳蜗,闷热的气息重新占据了世界。

然后,这个平日里以泼辣著称的女人,就扭头回到了她阿娘的灵堂,继续陪着那位她敬了爱了一辈子的老人。

屋子里亮堂堂的,着眼处没有窗也没有光源,但是温暖的明光却充斥在这个有些空旷的空间。有个女子静坐在屋子正中间,般般入画、形夸骨佳。如果老村长这些人在,会又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惊艳了所有人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边,列着两排总共八只蒲团,左右两边的前三只蒲台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各自闷着头用身前一只乳白的小酒杯喝酒,也不言语,似乎在等着什么。

很快,那扇暗红色的木门开了,一个眉眼细长的、面容白皙的漂亮年轻人,领着一个高高瘦瘦、弓着背、举着灯笼的人走了进来。然后,木门又自动合了过去。屋子又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坐在那里的七个人一起望向了他们。

漂亮年轻人留着一头这个时代很少见的齐肩长发,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和煦得微笑,只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配上那双眯起来就成了一条缝的狭长眼睛,看上去总有些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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