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热烈的红(1 / 2)

从打浦桥回到家已是凌晨了。酒喝得有点多,脑袋有些沉醉,酒精混在我的血液里让身躯也有些沉重,打开家门连鞋子都脱不下来。雨在我们出门打车的时候就停了,空气有些微冷,同行的人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微信群里还有人在发信息,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没打开看。刚把包挂好,我家狗就迎了上来——用它多毛的脑袋蹭我的手臂,躺在我脚边想让我揉它的肚子。我蹲下身,双手摸着它的耳朵,它舌头舔着我的手腕,冰冰凉凉,有些驱散酒意。可乐睡在沙发上,没有理我,就抬眼看了下我还活着就重新进入梦境。

洗完澡,头发没擦干就躺在沙发上。群里还有人在说话,我侧躺着看消息,狗子就把头伸进我两臂中间假寐。我一边用手摸着它脑袋,一边看群里的留言,有今晚唱歌的视频,也有玩惩罚游戏时被贴的满脸的纸条。新郎贱兮兮得说了一句有大瓜爆料,群中有人跟风“威武”。我点开他发的视频,有些晃动的画面里是我走过那个女孩身旁偷偷转身的样子。女孩在视频里不甚清晰,碎发里的毛绒耳坠也是朦朦胧胧。她人躲在拐角的地方,露出纤细的小腿,手指甲晶莹透亮,画着我看不懂的图案。

我没理会他们的起哄,把手机屏幕熄掉,丢在一边。狗子在我手臂里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用手指轻轻地掰开它的嘴唇,碰了碰它的牙齿,随后堵住了它一个鼻孔。它打了一个大喷嚏,抖擞着脑袋,待看到是我后没有吠叫,只是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脸。我把手从它脑袋下抽出来,它就躺在我肚子上,像个性格倔强的小朋友。

阳台外的灯光还没有熄灭,上海仿佛没有过睡眠。我摸着狗头,看着天花板,脑海中回放着他们偷拍的视频。那个女孩的打扮像极了叶海梦和吴雪,可能我就喜欢这一挂古灵精怪的姑娘,一瞬间的恍惚时刻,我觉得原来的她们就在我的眼前。

雨刚停的深夜寒气弥漫,透过窗台进入屋内,侵寒手臂,这九月份的时节却像是四月。我们从淮海中路走到思南书局,那日也是四月,天气晴朗没有下雨,梧桐树叶在头顶晃得人耀眼,城市却在斯特内斯库的诗集里下过红色的雪,我还记得他还写过一篇《追忆》,里面的语句是“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茫茫水域中,是唯一的陆地”。

睡意始终没有袭来,索性打开电视投屏看宫崎骏的《幽灵公主》。山兽神森林再次相见的主人公中无关于诅咒、死亡,紧握的双手倒像是想一起活下去的约定。很久之前,我带叶海梦回过青岛,“琴岛之眼”一侧的岛屿是陆地伸到潮水里的爪牙。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摩天轮在夕阳中像是胶片中曝光过度的黑点,她的笑容是这张胶片里最让我记忆犹深的一点。到了晚上濛濛的小雨降了下来,水银色的灯光里飘着牛毛般的雨丝。海风和细雨混在一起,气温迅速地下降。从石油大学对门的足球场到家还有些距离,在同一把伞下行走的两人,也是做了一直生活下去的约定。

就像那些养猫的人,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喵喵喵喵地叫,希望看那个小东西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欢迎你,直到某一天小猫跑掉了,喵喵了很久也不见它过来在你脚边蹭蹭,才忽然惊觉房子那么大那么空。我房内真正的猫没有理会我摸它的手掌,我就扯了扯我家狗睡熟的耳朵,轻声说,“你也是只猫吗?”它没有回答,翻了个身露出肚皮表示抗议。

之前的朋友也很久没见了,毕业之后,天南海北,曾经约好的南京之旅也化为了泡影。《幽灵公主》里的飞鸟走了很远的路,最终选择留在了山兽神森林旁,我也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找不到自己该停留的地方。《天下足球》用一段感伤的文字告别了C罗在皇马9年的演出,现在徐徐回头望去,走过了尤文图斯,重回过曼联的他始终还是让人最难忘记那段白衣翩翩的岁月。

电影放完了,我打开手机听久石让的作曲,飞鸟在辽阔的森林边缘等待他喜欢的姑娘,可偶尔长空皓月,风从东边越过万千山岭吹到他身旁的时候,会不会在睡梦中想起之前的家,想起以前的人。疫情放开后的冬天,我曾借着去江苏出差的机会,移步射阳去看了看老同学,预料中的来去匆匆。两人只是吃饭、喝酒、聊来聊去都是过去的事情,还让重温当作理由去网吧消遣了一番游戏。只是不同的事,从前待在他身边,觉得时光无穷,遍地是世界敞开大门留下的未知空洞;这次碰面后又感慨时光有限,能投射到我俩身上的岁月寥寥无几,每个人都走向他选择的“空洞”中,除了过去能提及的事项,一切新发生的都与我俩背离,只有我望着长街外他向我招手走来的画面,才恍惚是20岁时的岁月重来,但碰面简单寒暄后的片刻沉默,才让我想起我们真的很久没见。

宝山校区旁车流汹涌,承载了地铁运行的高架桥穿梭在公路两旁,路边的小店有用看不懂的小篆做门头,篮球场外尽是喧哗的声音,共康路万达广场电影院外的夜晚经常大雨滂沱,叶海梦那时候总喜欢穿蓝色的袜子,米黄色的拖鞋在篮球场外的空地上或者黄色的路灯下格外引人注目。

住在射阳的还有另一位老朋友,许多年前的5月,我们去安徽参加同班同学婚礼的时候也见过一面。婚礼的前一夜,我们聚在一起,分成几张桌子,酒杯却混在一起。白酒从这桌到那桌,话语从这桌到那桌,说来说去都是往昔。学长询问我还有没有在写东西,也感慨我们班同学来得齐整。我们举杯痛饮,叶海梦喝完后拉着她的手,询问着近况。我喝着白酒绕到另一张桌子,隔着几眼的距离,看着叶海梦的脸,忽然觉得明日的新娘应该是她。

婚礼当日抢到捧花的我们开车回上海,刚过南京就堵在高速上。叶海梦说起射阳那位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感慨着双鱼座的感性与敏感,痛斥我这类的风象星座的自由薄情,我没敢接话。车还没走多久,她紧接着问我为啥没说话。我想了想,还是回答,“风象星座其实都是细节控,喜欢在小细节里制造浪漫。”

她歪了一下脑袋,问我怎么平时也没制造浪漫。我抓着方向盘,扭过头看着她,月光如水,倾洒路面,今日没有饮酒却有些微醺,就像两人待在小房间里,只拉上了薄纱窗帘,屋子里还有些微光,我醒来的空隙凝视她的脸,手指肚不由得抚摸着她的眉毛和眼睫毛,在她醒来在问干嘛前轻轻衔住她的唇。

“所以她是谁?”叶海梦饶有兴趣的问。

我揉着她的头,示意你这个处女座就不要想双鱼座的事情了。

想到此,竟不由得发出笑声,狗子被吵醒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提溜着它的脑袋,示意它快去睡觉。它哼哼唧唧的发出响声,哈着舌头想要舔我的脸,我摸着它脑袋后的一撮毛,想着前不久看过的书。

书是朋友送给我的,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我一直把它当睡前读物阅读。最喜欢里面对埃乌特洛比亚的描写,语句中不是城市给了居民的定义,而是居民赋予了城市的含义。他们厌倦了旧城市的一切,就迁往新的城市重新定居、分配职业,每晚结实的都是新的朋友,组成新的亲属关系。想必文中的忽必烈也最喜欢马可波罗这样的描述,在他的目光中这段文字不是汉地也不是草原,是一个新的汗国,一个新的世界地图。

上学时候也爱写这样的城市,不一样的建筑,不一样的风格,可能城市西边是哥特式的教堂,东边就是飞檐高高翘起的宫殿,茶香与咖啡是街头的味道,奔腾的长江水绕过城市中间在一处岛屿分流。岛上野草丛生,是荒烟蛮瘴的原始味道。居民都是自己喜欢的人,遇到的也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在文字里从未老去,因为我会把他们的岁月停在跟我一样的年纪,直到我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大。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东京、巴黎、开罗、伦敦、伊斯坦布尔……但很多城市对你来说只是名字罢了,你没去过那里,那里也没有你想要拜访的人,所以它们其实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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