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 卷二十四 高琮张玫列传91（1 / 1）
高琮，字文玉，张掖夏人也。其家世为河西豪右，宗族数百口，荫户以千计，其田垄接连，牛羊漫野，远近知其富强。诺尊氏之僭号，寇扰西三郡（注：谓张掖、酒泉、敦煌），琮高祖高澈率众从其郡将以抗，竟不能敌，遂委质于诺尊氏。诺尊氏重其威望，遂以澈为司空，其家遂崇位凉廷，而亦拥坞壁于张掖。洎乎明武太统时，命太原王伐凉，王师西进，琮曾祖高诺率其部众归顺，明武嘉之，封诺中原侯，拜酒泉御史，后累迁至于关中道长史。琮祖高昕，官至酒泉太守。琮父高商，官至鸿胪卿。
琮性爽直坚毅，少笃志于学，好览经籍，游学于远近，声名闻美于西州。陇右道举为贤良，对策得上中，南府选曹将受县宰，辞曰：“才识尚薄，不堪治域，请研典章，以尽仆志。”时苏琛为左相，掌诸选事，并总研礼阁，叹其志意，遂以为研礼郎，琮遂请拜琛为师，琛大喜，乃以琮为门生，常倾己所知以讲授，提而携之于宦场。琮于是吏途畅顺，平步青云，一年而迁研礼阁主事，又三年迁副使，又二年迁研礼阁使，又四年为奉常卿。琮在研礼、奉常，皆励志扬教，其躬讲《三章》《同书》，旨意深远而晰简，听者忘倦。
隆正十二年，苏琛乞骸骨，临退荐琮于穆帝，穆帝遂以琮领左相，明年即真。先是，属洪宣、隆正之时，左相苏琛与娄冉相争，至于党同伐异，朝堂喧哗，后娄冉败，苏琛遂掌南府，又引河南尹白硕为右相。硕以清虚为尚，素无宦情，诸事画诺而已，而冉门生张玫为太子太师、兼国子祭酒，憾苏琛之退其师，于是每与琛论驳抗衡。时娄冉虽败，而故僚旧吏，散于群司，国子师生，多出门下，故苏琛虽为首宰，竟不能佥制张玫，其较量之景，一如苏、娄。后苏琛乞骸骨，高琮以门生继任，承其师业，遂复与张玫相伐。时高琮名隆位崇，而张玫见宠于平帝，故其党交争，竟不能别其上下。
咸靖初，诏废梁世所修《后文书》，将重修《后文书》，遂权立“北观”，命奉常寺太史司协其修史诸事。时先定体例，排篇目，然后纂其事迹，以成纪传，北观诸领事大夫与奉常诸官，多所持议，其意常有不合，张玫时领北观大夫，每助北观之议；自苏琛以来，奉常多其党旧，故高琮常持奉常之论，彼此驳排，交相抑斥。先是，隆正朝编《齐书》，苏琛总其事，以梁吴之事为《叶烁传》《蓝宪传》，又为《鲁主传》《蒋罗传》《耿松田琛传》《左胜唐宣传》《黄昊吉慎传》《高放乐清传》《查恒冉序传》《林诚詹纯传》等，凡十卷，列于诸传之前，当时肃宗宠苏琛，娄冉又不涉史事，遂未闻其事扰紊。
至是，张玫总修史事，遂以叶熠、蓝宪、蒋罗、黄昊、吉慎、高放、乐清、查恒之属，因文乱而勃，无功于齐室；耿松、田琛、左胜之属，情在续前，志不造新；冉序、林诚之属，奉文旧主，名号非变，请移《齐书》之《叶烁传》《蓝宪传》《蒋罗传》《耿松田琛传》《黄昊吉慎传》《高放乐清传》《查恒冉序传》《林诚詹纯传》于《后文书》，并移《左胜传》与耿松、田琛合卷，删《唐宣传》于《齐书》，略节其事以入《齐本纪》《鲁主传》不为立目。事奏，平帝下公卿博议。高琮驳其事曰：“邺末诸雄（注：后文都邺，故称“邺”），虽事多起于隆和（注：隆和，后文平帝年号也），然业每构诸同昌（注：同昌，龙英年号也），其叶烁、蓝宪、蒋罗之属，更与齐高祖相抗衡，田琛、黄昊、吉慎、高放、乐清之辈，亦拥郡县于同昌，彼时风云，诸寇谅扰；此间纷争，与文难涉。故考其情实，宜如旧事，犹置《齐书》。”
张玫对曰：“夫后文之修洛史（注：赵都洛阳，故称“洛”），其赵末群雄，事拟叶、蓝、耿、田之流，而北观置诸前史，编于《赵书》之末，此往代故事，宜我考模。”
高琮驳曰：“夫赵之修秦史（注：前文都长安，故称“秦”），其甄末群雄，并列乎《文书》之初，其数百年间，传为经典，焉不宜考邪？”
张玫驳曰：“赵间代而受禅，我圣代而讨伐，理合如后文故事，岂当承青阁旧条（注：赵之青阁，如北观）？且甄为乱朝，法统不系，故洛臣不以末世属甄；赵虽间代，犹传正统，用邺臣更以季年从赵。后文圣代，正统天下，其未亡之时，并起之群雄，无天命而阙历数，谅其赘叛而已，由是自宜编诸《后文书》。”
其往来论争不能息，平帝欲调和其事，遂敕以蓝宪、耿松、田琛、左胜、冉序、林诚皆尝奉文号，而耿松、田琛、林诚，起末不改旧号，立《耿松田琛林诚传》；蓝宪、左胜、冉序，始纯而后终弃，立《蓝宪左胜冉序传》，二传置于《后文书》。其《叶烁传》不易，而以唐宣事并蒋罗合传，为《蒋罗唐宣传》；以查恒事并黄昊、吉慎合传，为《黄昊查恒吉慎传》；以詹纯事并高放、乐清合传，为《高放乐清詹纯传》，四传留于《齐书》。
十五年，议讨碣滑，高琮谏其事，而张玫力主出兵，平帝从玫，后王师克捷，多所斩获，玫遂与其同党劾琮，平帝于是免琮，使以金紫光禄上大夫还第。琮既还第，耻愤不能自胜，于是数月而病薨。
琮晚有子，隆统之季，为贼所害于洛阳。先是，琮尝注《三章》《同书》，言辞优美，理解贯晰，闻传于世。洎乎其薨，张玫以苏琛、高琮之属，倾覆其师，遂谤琮注解多违圣意，命海内禁其文字，其书以是不行，旧纵洛阳神京，乃无其全本；今虽长安都会，而不复能见。
张玫，字伯瑰，曾祖巨鹿郡宣威公张苏，官至河北道督统；祖莱，官至太仆；父绍，官至廷尉，为当时勋家。张玫少勤学，好辩难，明理善论，尤精《苍皇诫子书》，著名于遐迩。早孤，嗣位巨鹿县公，起家为右相掾。时娄冉为右相，亦好辩难，通《苍皇诫子书》，玫遂乞拜为师，冉于是收为门生。玫本即勋臣之后，又名相之孙，以是迁转迅疾，数年而至司农卿。
先是，苏琛尝总研礼阁，娄冉累年在国子，以是研礼阁诸僚吏多从琛以伐冉，国子监诸师生多从冉以伐琛。每有国事，脱此方建言，则彼派必百端驳难，以坏其事，其时群官议论军民，不问是非，但计党别，或有其事本无可论，而为抑敌以故难，隆正之政，以此扰乱。而时党争之迹，非但衅于庙堂，更著乎学问。初，苏琛以青密为师，密善《同书》《三章》，视《苍皇诫子》为糠秕，遂宣导《同书》《三章》于研礼阁，尤尚《三章》典礼之学，朝野呼为“三章党”；娄冉以李应为师，应、冉并善《苍皇诫子》，以其相传，咸尚赵朝清河人李浑之注论，又皆论《素经》有解，故教传《素经》《苍诫》于国子监，特崇《苍诫》辩意之术，远近称之“清河党”（注：清河之解，自赵以来多尚者也！臣九世祖梁太师郜应，即号“小清河”）。于是其间师生僚吏，每以所学，讨伐诘难，称此道而贬彼书，誉我研而訾人学，至于当时学坛，亦为杂扰云。自苏琛、娄冉，至于其旧吏门生相继之，先后数十年许，时号“章诫党争”（注：三章党尚《三章》，故称“章”；清河党尚《苍诫》，故称“诫”）。而时苏琛任高琮于研礼阁，每抑清河党，冉恨之，以张玫有学问于《苍皇诫子书》，隆正五年，遂请以张玫为国子祭酒，诏许之，于是玫遂率国子与琮相争衡也。
隆正中，穆帝以平帝轻佻浮躁，难承祖业，遂欲择名士以为师傅。初，玫以贵公子常受敕入宫预宴，遂与阉宦近识。时苏琛、高琮之属，自诩清流，每谏斥阍寺，而玫常卑己礼之，以是诸内侍多德玫，遂与穆帝曰：“奴等闻张祭酒有德行，善《诫子》，为海内名师，或可以辅导东宫。”穆帝善之，遂以玫为太子太师，仍兼祭酒。而玫在东宫，惟纵容太子，为之虚饰，竟不能有所教正，而平帝乃深敬近之。
平帝践阼，以张玫帝师，咸靖元年，擢为御史大夫，加领国子事；五年，拜右相。时平帝宠玫，于是其党浸盛，与高琮党羽相争，多能沮其策。十五年，朝议讨碣滑，高琮谏曰：“漠碣狡猾，来去无踪，我讨彼遁，难以成功；我还彼扰，竟为大患。为今之计，谅宜连烽火，戍鄣塞，训甲兵，任强将，守北道以御之，不应劳师而远征。”张玫驳曰：“漠碣之为国朝北患，前后数十年，其每乘间寇盗，喧哗边城，王师虽数摧诸塞下，而竟不绝其贼心，知坐守之策，诚不治本。固宜翻塞而北讨，殄之于沙漠，驱诸绝域，捣其根本，用而清北境之患，期永逸之利，此先发制人，主势在我，为君子之上计，实用兵之应践。”往来驳难数番，平帝竟从玫策，敕右辅奴木朱尼、陇右道督统虢王率众伐碣滑，连战大胜，报捷京师。玫闻之大喜，遂欲因之而倾三章党，遂扇鼓其党羽，迭劾高琮；又结引诸宦侍，以倾帝意。平帝遂免琮，以玫为左相，并以清河党人、国子祭酒乌孙昭为右相。至是，清河独制南府。
肃定元年，三章党转盛，世宗免玫左相，使以金紫光禄上大夫还第。玫既还第，遂怀怏怏，每感悲恨，竟以忧病，三年，遂薨于第，世宗诏谥“文孝”。玫子张超嗣位，隆统季年，为贼众所害。先是，玫尝细解《苍皇诫子书》，大略研扬李浑旧义，而释读更精，遂用诸国子，传闻当世。洎乎肃定中，三章党势盛，乃罢其书用，于是益隐矣，关中所在，惟有四本而已。（注：臣尝于国书馆得张玫《苍皇诫子书释注》，其书不全，概存三二，观其释注，虽乏创论，然剖解清河之说颇精，论异诸家之见甚明，惊感不意伪廷之中，复有若是伟材！）
初，高琮虽亦与张玫相争，然寡闻凭权势而夺理，鲜知假隆位而凌轧；而张玫之受平帝之宠，因内宦之助，常侍之以翦异己，每隙微而排敌僚。然高琮有妻甚美，竟不知足，常流连风月之所，颇徘徊青楼之上，拥伎携婢，为时人所鄙；而张玫惟一妻而貌寝，竟不闻玫有纤芥嫌怨，亦卒不纳妾，其夫妻深相敬爱，始终不渝，为时人所称。当时朝野，谓琮有德于公而阙于私，玫有德于私而阙于公焉。
评曰：噫！大温属隆正、咸靖之朝，国无圣主，朝寡良臣。穆帝垂拱，不以庙堂之事为计；平帝轻佻，惟思犬马之乐而耽。苏琛、娄冉，以高学而拜相；高琮、张玫，因师门而承宰，乃以私室之怨望，竟结党羽而相争。南府群司，成其党伐之场；监阁学殿，沦为派竞之区。论政不以是非为念，议事但问彼此之别，前后数十年间，喧哗烟瘴，至于隆文之景不章，而亡赵之迹已显，惜哉！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