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礠县老道(2 / 2)

他越是这般孤傲古怪,官家越觉得他旁眉皓首、攫骨清颜,于是又拱手问道,“那,先生哪里人?”

老道这下倒是认真说了两个字,“永安!”

“先生高寿?”

“人生不过白驹过隙,何必拘泥于年岁?”

“先生,请问何以至太平?”

“黄帝、炎帝、尧舜皆是说道之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只需将炎黄之道、尧舜之道点化天下,唯识造相,可致太平,方士伪术不足道也。”

这时,微风一过,只见草丛中一只花蚊咬住了一只螳螂的尾巴,那老道突然道,“有人以为,只有强者才会欺负弱者,其实,往往发动战争的是量小力维的一方,而结束战争的才是覆海移山的一方。”

官家一听,像是流水遇知音,顿时化解了缠绕他一路的阴霾。他一直以为,只有强国讨伐弱国之理,可老道刚才一席话却说发动战争的一方并不是真的强大,只不过因为无力而急需用暴力或战争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还有,他虽然极力想结束这场万恶的宋辽之战,可澶渊之盟却给他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他们应该一鼓作气直捣大辽上京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胜利。可方才这老道却说,结束战争才是真正的强大,老道不仅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还一语排解了他的心事,可真是奇人。

官家不想与此奇人就此擦肩而过,“先生可愿随朕到汴京?”

那老道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牵着驴头也不回地甩手走了。官家万分尴尬站在原地,他被人拒绝,而且是无理地拒绝,而且是在众大臣面前拒绝,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压抑,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小眼瞪虾虾眼,凯旋之悦霎时烟消云散。

王钦若小眼一动,连忙上前安慰道,“官家不必介怀,大多闲云散人有的不过是卢敖之傲!”

当真是卢敖之傲?

传说卢敖是先秦时的一方士散人,他酷爱游历名山大川,据说到过北海,在蒙谷山中遇到一个坐在龟壳上吃螃蟹与蛤蜊的若士,他欲与若士为友,于是便先自我吹嘘一番,说自己穷观六合之外,周行四极。

哪知那若士一脸不屑,说,“南方不是满是连绵的群山吗,我见过南方的无山之野;北方不是雪崩风啸吗,我到过北方的无声之境;西方不是明星杳杳吗,我到过西方无冥之地;东方不是碧波浩淼吗,我见过东方洪洞之光。我一步就能行千万里,我去过的地方,上没有天下没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是我还是不能了解它的全部,吾还将继续求索,就你这番游历经历,也在我面前吹嘘!”

......

王钦若是想通过贬低道人来抬高官家,哪里知道官家已经把道人抬高到了一个圣人之地,他此番这般贬低,岂不是说官家有眼不识金镶玉吗?所以官家脸色并未好转,大家这下更不敢多言。

但也有人小声嘀咕着,“什么道长,说话拐弯抹角,说句人话怎么了,非要故弄玄虚,显得自己很高明!”

旁边一人面色突变,心想官家对那老道如此尊重,他却这般诋毁,让官家听见了还得了,望了望四周,这才小声说道,“你小声点!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道长也许是无奈为之。”

这时,只见冯拯慢条斯理走到官家身侧,安慰道,“官家,所谓乱世和尚关门避世,道士下山济世;盛世和尚开门敛财,而道士则关门修身!儒家也说,‘道行则仕,无道行则隐。’这是道家和儒家释家的不同,道家则推崇无己无功无名、逍遥放达,这也是道家高风亮骨的地方。如今盛世太平,老先生这才从容回山眠花枕石,卧云啸日了。”

可谁高尚,谁世俗,谁说得清?道家的祖师老子或是庄子,都是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守护着精神的纯净与尊严,可世人却认为他们避世不作为是懦弱之举。所以谁高尚,谁世俗,谁说得清?

“是啊,巢父引犊上流,子陵狂奴故态,人各有志,如此隐士,虽不为朝廷所用但不会籍没朝廷美名,官家何须介怀?”

官家倏忽一笑,问道,“永安在何地?”

心想那老道不记姓名不计年龄,却记得自己的故乡,一定有不凡之处。

“永安在东南台州。”

“卿家知此地?”

“臣从未造访,但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沧海桑田’等典故都出于此地!还有晋朝的紫真道人也出自台州!天台四刹,高明寺的经幢,塔头寺的清风,国清讲寺的古松,万年寺的钟声都是千古闻名的!”

官家点点头,若有所思。

冯拯道,“臣倒是有幸到过天台,那里苍山碧水、屏风石壁,裂崖疏影、溪行花径,穴空钟灵、虹飞鱼戏,既有有麻姑积雪,又有景星望月等神传之景,日照丹山之时锦凤欲飞,高僧名道云集洞天开悟!可谓是人杰地灵。”

官家默默地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望着他隐去的那片山林,突然云绡雾毂、矍霍延绵,霎时间已分不清天地,分不清时日。

官家久久驻望,忽然道,“冯卿家,传令下去,将永安改名为仙居!”

“是,官家!”

队伍像长龙般蠕动起来,后面有两人,一人修长瘦削,一人短小精干。

一人见另一人不坐官轿改骑马,“你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又问道,“轿子里闷了?”

那人仰面斜睨着他,“你是想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掺合吧?”

他笑着点点头,“我记得你也是台州人。”

那人却突然一脸严峻,“我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官,说实话才是对别人和自己最大的尊重!”

驾!驾!说完策马扬鞭而去。

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每次和他对话,他总没有一句好话,可却都是真心话,这样的朋友不会讨好你,说你爱听的,可却不会背叛你。

朝廷险恶,勾心斗角,想起长期互为鱼肉那些恶心嘴脸,还有他们一听到战争那懦弱的丑态,甚至连官家都参与其中的那一出出戏,有时想来让人厌倦,心生退转之意,可正因为还有一些像他这样对自己和朝廷诚实的人,才不会让他对朝廷彻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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