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城23（1 / 2）

只在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板直得清晰可辨，不像钉耙犁地一样呲呲啦啦。

…或者说，她？

黎安目视竹灵仙提着红绳一甩肩，酒葫芦拍到了她侧背上，半拎半拖地拽起自己，又恢复一副烟嗓的音色，“走。”

错不了，方才祭剑的那一句，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比现在温婉柔和了很多，但也是苍老的。

黎安长到现在说实话没怎么见过世面，黎英懂的都比他多，还没到男子换音那个年纪，压根想不出来这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发怔道，“走？去哪？”

“你耳朵聋么，”竹灵仙不甚在意地瞥目，“给那大虫两巴掌打傻了？当然是回青城。”

黎安眨眨眼，有点蒙了，“回…去那个什么青城干嘛，我又不是你家的人。”

“你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竹灵仙头也不回地道，“是我说了算。”

断腿一不留心碰到了杂枝，剧烈的酸痛猛然袭上背脊，黎安还没褪完的汗凉得虚透，又被这一口冷气吸得颤抖不已。

这种颤栗不是他能控制的，几乎带着深入骨髓的凿空感，仿佛腿里被灌了一大堆冰碴，抖得浑身发麻。

竹灵仙感到这孩子身上的异样，下意识把他拎高，猛然间手上一道刺痛，她没撒手，提溜起来一看，抖得跟个簸箕一样的黎安把浑身的劲都使在牙上，手背上的窟窿涌出几滴热血。

她轻哼了一声，分明才见到自己把两头猛兽猫戏耗子似的玩，是真识不出好歹，甩甩手道，“你似乎非常想死啊。”

黎安本就牙口发酸，被她甩了两下，不攻自破地就松了嘴，唇边一股子的铁锈味，艰难地抓上她的手腕，因为剧痛和劳累而过度折腾的身体经不起这么造，一时间气有点上不来，蹙着眉断断续续道，“你…咳，放我下来，我不要跟你走。”

他死命地呼吸，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看得出来是很努力在挣扎了。

而竹灵仙除了最开始被这小畜生咬出了痛感之外，基本上就是感到一种小猫在手里撒娇乱拱的力道，还是十分没精打采的那一类。

竹灵仙有点乐，没敢太用力拽他，怕给这孩子衣襟口捏太死，活活憋死了，反问道，“为什么不跟我走，正当兵荒马乱之际，就你这小身板，莫非以为养得活自个？”

黎安的脑袋瓜子百八十年开一回窍，一转动就朝着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向脱缰地狂奔而去，自作明理地道，“我娘说…咳，如果有人要把我带去一个从没听过的地方，还给好东西吃，那就是坏人…想把我卖了赚钱。”

“你娘还说让你给人家谢罪呢，”竹灵仙挑眉道，“你怎么不听？”

黎安并不奇怪她知道这事，扣着手腕的小手松了松，纠结了一小会，敛眸道，“那不一样…娘错了，我不能跟着她错。”

竹灵仙：“可她是你娘啊。”

黎安：“我娘就错不了？”

竹灵仙扫了他上下，又道，“若你顺了她心，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

“那有…什么要紧，”黎安半磕着眼，呼气不匀地道，“她死了也是错的，不死…也是错的。”

那有什么要紧。

竹灵仙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那可是他亲娘啊，还有什么要紧？

她又仔细打量了黎安一身，他的脸比寻常人白上许多，眼角由于肌肤过薄而显出脆弱的淡红，嘴唇更是灾难，皮少得令人发指，时时刻刻泛着润红——不得不说，这么一个肉薄骨头少的外表，确实有着很强烈的欺骗性。

这小子，帮理不帮亲的。

竹灵仙想好生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野崽，可他讲的话本身不算歪理，一时不知该从何论起，只得先放到一边，谈起另外一回事，“你倒很听你娘的话。”

黎安吃力地点头，哑着嗓子道，“我亏欠她的。”

竹灵仙刚以为捡了个自私自利的白眼狼，结果这娃子每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瞥眸道，“你也知道对不起人家，说说欠哪了。”

黎安知道自己亏欠宁弥许多，但这所谓的许多都是宁弥整天在耳边念叨得来的，若要她自己来一五一十地说，至多也只能讲出个将黎安带到这世上再养大了的恩情，就这么点功劳，她还得和黎永，宁秦以及过世的娘亲一起分，到手里的便没剩下多少了。

这丝毫不影响宁弥以最大功臣的名号自居，这个儿子是她生的，连人带魂，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自然得到的全部也都该她有，黎安没有做到，那就是欠她的。

本人都分不出来一二，黎安更搞不明白了，他顶着晕乎乎的脑门想了半天，小声道，“我…不清楚，娘说我欠她的，那应该就是欠了。”

竹灵仙的眼皮跳了一下，她不明白这个小混蛋是怎么做到在有一点小聪明的情况下，还能完全不聪明的。

看这小模样，他还委屈上了。

她灵光一闪，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也就是说黎安在认定自己是人贩的情况下，还有问有答的扯了这么多，而且听起来不像胡诌。

竹灵仙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所幸有宽大的斗笠帮她遮住了坏得流水的神情，没让黎安看见，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说道，“着实，你娘没有骗你，可我却不是恶棍。”

黎安费力地抬起眼，等待着她的下句。

“你娘说给你好东西，要把你带走的人才是坏人，”竹灵仙一本正经地道，“可我没有送你什么，只是帮你疗伤，难道你要污蔑救命恩人？”

黎安傻愣了一会，呆呆道，“所以你…不是坏人？”

竹灵仙差点没喷出来，憋得很难受，严肃道，“坏人干什么要做好事？”

黎安还是有点怀疑，上下扫量着她，低喃道，“…不对，爹娘都说我傻，我不会给你骗了，你带我回那个什么青城，难道不送我饭吃？”

“怎么可能白给，”竹灵仙道，“你要干活的，还以为能像在家里一样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黎安被她说卡壳了，这个人，说自力更生倒是很对，也没有对他又打又踢，还救了自己一命，好像真是个大好人。

他手指微勾，窘迫地放了下来，不自在地抹上衣角，弱气小声道，“那…好吧，谢谢你救了我，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要不是还没到暴露真面目的时候，竹灵仙估计要在这里笑背过气。

有点不好骗，但不是完全不好骗。

这不，他还得谢谢她呢。

她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换了个能让黎安舒坦一点的姿势，把人一根木桩似的夹在侧腰，继续赶路，一面走一面说，“这就对了，现在，你刚才想不明白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了。”

黎安呼了两口气，紧致的心口慢慢舒张了些，有气无力道，“什么？”

竹灵仙拨开一簇灌木，轻道，“你娘把你生下来，相当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只要你活在这世上一日，你都要感激这份生育之恩，别说欠不欠的了，她就是要你的命，也只不过是还回去而已。”

黎安原本小心地扒拉着右手，冒出阵阵虚汗，闻言轻微侧头，顿了片刻，带着鼻音沙哑道，“嗯，我知道，爹也是，他们如果想让我死，对我说就可以了，我又不是不会答应。”

黎永又是蒙骗，又是手沾鲜血的，从没想过直接对黎安下令让他去死这一茬。

不如说除了黎安这种人，谁会去想这种解决方式，谁又真的信他会言听计从，真的会说出口？

竹灵仙低道，“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