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棋盘2020(1 / 2)

1971年5月17日。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小孩子总是精力充沛,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又什么都想尝试。

小周中正手上拿着根从炉灶里抽出的碳棍,在石块上磨个半天,良久,终于在上头涂出个图案。

石块挺大,他使了半天劲,硬是没有挪动半分,瘪嘴把脸上的汗一蹭,随即又蹦跶地往屋里头跑。

屋子里臭气熏天,小孩却早已习了惯,他们住的是村里最常见的土坯房,面积不大,什么东西都塞在一块,人也是。

中央的饭桌是由几张破朽的长凳搭成的,边上正坐着个孔膜黄染,面色暗淡的男人。

桌上摆了个无色玻璃瓶,里边装着混浊液体,闻着呛鼻,男人却如同上瘾般一个劲往嘴里灌,时不时捞起几颗花生米,一同塞进嘴里,丝毫没注意到进门的小孩。

也许注意到了,但他懒得搭理。

“爹…爹爹!”

小家伙学会说话的时间不长,平日又没机会练习,就连这句日常称呼都说得有些勉强,他伸手拉了拉男人的衣角,又朝门外指了指,奶声奶气地说:

“来看!”

他急切地又往那个方向拉了拉,男人却也只是朝儿子看了眼,继续喝了几口酒,视若无睹。

小孩有些急了,嘴里哼哼唧唧的,嘟起嘴开始发脾气。

兴许是被吵得不耐烦了,男人朝他踹了脚,力度挺大,他本就身形瘦小,体重轻得很,这一下直接滚到了门边。

一瞬间脑子晕乎乎的,下一刻便泛起泪花,方才开始抽噎,父亲便起身拿起倒在门边的锄头扛在肩上,半眼没瞧他,兀自悠哉地出了门。

小孩踉踉跄跄地爬了几步想追去,奈何对方走得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身影,委屈劲顿时涌上心头,下一刻便嚎啕大哭起来。

“正正…正正!快过来。”

会叫他小名的人只有一个。

他泪眼婆娑地转过脸,往柴房的方向看。

说是柴房,无非就是用一个棍子和麻袋搭在一起的简陋棚子,用途正如其名——放木柴。

女人站在里面,看到男人走后,才小心探出头,朝儿子招手。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如果养得好,应该生得白白胖胖,面色红润才对。

她摸了摸孩子瘦小的胳膊,不住心疼,伸手把孩子过长的碎发捋了捋,语气放得更轻:

“你刚刚在画什么呀?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小孩子原本还委屈噙泪,闻言顿时收了起来,蹦跳地抓住女人单薄的衣物,朝不远处拉。

女人方才面上还带着笑,刚想走动,锁链声顿时把她拉回现实,为难地停在了原地。

小孩子却不理解,只想让他母亲看看他好不容易画好的作品。

他并不懂事。

可也没人教他什么是懂事。

女人看着神色复杂,铁链的另一头只是一根稍粗的木头,并不沉,望着小孩满怀期待的面孔,还是用力拽了拽,踏出了棚下的阴影。

石头被木炭抹得乌漆嘛黑,仔细辨别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她仍笑着,夸着“好看”。

石头旁边还扔着那根木头,上边的木炭并未被画完,她忽地起了心思,轻柔地问:

“正正,跟妈妈学写字,好不好呀?”

小孩子歪了歪头,显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女人便拿过木头,放在儿子手上,又轻轻握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周”字。

她是读过书的,在来这之前,她也曾学过不少知识,有过同其他同龄人一样的理想。

……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低头看着好奇瞅字的小家伙,拂去脸上方才一瞬的落寞。

“这个字,念‘周’。”

女人又握着一笔一划写下了“中”字和“正”字。

“正正,看,这是你的名字。”

小家伙左瞧右望,新奇得很,觉得比刚才自己画的要好看,闹着要学别的字,女人拗不过他,又写下了孩子他爹的名字。

“妈妈,你叫什么啊?”

女人闻言微怔。

小孩子可能只是单纯说了句无心之言,于她而言却仿若唤起些什么。

她已经…多少年没用起过自个的全名了?

很久了。

自从她来这,就再没用过。

对她如今所谓的“家人”来说,她以前叫什么都毫无意义,平日称呼也是直接冠夫姓,从不允许自己以其它名字称呼自己,以至于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生母叫什么。

女人举着木棍,虽发力艰难,但一笔一划却越发坚定,道道比划构成了她曾经的姓名。

既写给她的孩子,也是写给她自己。

她将地上的印记标出∶

“正正记住,妈妈叫‘梁淑节’。”

姓的是“梁”,不是“周”。

所以,周中正的字是他母亲教的?

沈衡翳再次发觉不对。

那个年代,乡村里能识大字几个的都少,会写的就更别提,况且能教出像周中正那样端正的字,绝对受过专业教育。

梁淑节是什么人?

以及……她为什么会待在柴房?

铁链…周中正刚刚提到了铁链……

他不禁想起张金霞尸体上的环状痕。

“如果我没猜错,象棋也是你母亲教的,对吧。”

周中正抬眸,懒洋洋地回应道:

“是啊,这女人知道的挺多,你说是吧?你是不是这时候觉得,她对我还挺好啊?”

他冷笑着,发泄般狠狠拍打着左腿:

“如果不是她,老子也不至于落到这下场!”

1974年10月16日。

前些日子邻居家的狗生了,白送给周中正家一只,没地养,只好放在柴房,代替了梁淑节的位置。

妈妈终于进了家门,这对周中正来说是件好事,这样他也就不用在外边写字了。

前些天她教给自己的什么“象”啊“士”的,怪新奇的,伙伴都不知道,就连上过几天学的吕成才也不知道,一个劲问还有啥玩法,现在好了,方便问多了。

没等他蹦跶进门,玻璃破碎的声音就率先传出,紧接着便是女人凄厉痛苦的惨叫。

他好奇探头,妈妈瘦弱的身形半靠在床边,身上依然只穿着身单薄的夏衣,只是更加破烂了,在入秋的夜晚中显得实在无用。

她的脚边都是大块的玻璃碎渣,混浊液体淌了一地,而站在女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男人,是周中正的父亲。

见女人半跪在地上,挣扎半天无法起身,他却依然不停手,又是阵拳打脚踢,女人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得无助地用手挡着。

谁能来救救我……

一如六年前她初次到来那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以为生完孩子后能有所好转,也正是因为孩子,她才没再同初来时那般拼死反抗。

可事实上,事态并未有所转机。

丈夫成日好吃懒做,最近连田都没再管顾,分明是自己成日花钱买酒,却又总怒骂是为了养她娘俩,家里才越发穷,转而接着酒劲对她又是一番拳打脚踢。

她能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孩子…对,孩子!

她被踹翻到地上,挣扎间,望见了刚露出脑袋的周中正,忽而有了力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他,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要杀我,就把我们娘俩一块杀了吧!”

女人的叫喊声和孩童被吓哭发出的抽泣混作一块,又夹杂着门外的犬吠。

男人看到自己儿子满脸泪水的模样,丝毫没有动容,连带着孩童又是狠狠踢了几脚,又将手上另一只酒瓶砸了过去。

不过瞬间,孩童便晕了过去,女人被吓得呆愣,傻傻抱着孩子,愣愣将他圈入怀抱,没再对男人接下来的粗暴举动做出挣扎,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半夜,男人打累了,把酒瓶一扔,扑在榻上沉沉睡去。

女人脱力地靠在门边,泪水横七竖八划过面颊,放在以前,她只会狠狠用手一抹,这回却只是静静靠着,任由它们留在脸上。

儿子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后脑勺肿起个大包,月光跨过门槛,把她们娘俩都划入那道冷光。

她看清了,儿子脸上也糊满了血迹,眼角照得发亮,想来是梦做得也不踏实。

她却没再同以前那样抱着孩子小声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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