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汶汶其身 察察其魂215(2 / 2)

春去秋来、夏雨冬雪,晴至适应并喜欢上这山下的两间草房,贺知也适应了晴至不叠床褥乱扔东西的毛病,自己每日跟在她身后收拾,但也仅此而已,她绝不会让晴至知晓其他一丝一毫。这里于晴至而言只是一个活命的落脚处。

一日晴至对贺知道:“姐姐,今日是我父亲的忌日,我有一件东西丢在了之前的家里,能带我回去拿一下吗?”

贺知答应了,晚上带着她去了秦府,晴至在原先房间墙角的一块石板下取出红木雕花的盒子,里面装的是那只佛手执莲的金钗。

晴至捧着那盒子道:“姐姐我跟你说,我父亲去世那天我就想到了会被赶出去,因为这家里没有我的亲人了,我和他们没有留着一样的血。还好我聪明,在被赶出来之前将父亲留给我的生辰礼藏在这,要不早被那些人或街上的小混混抢了,你说我聪不聪明?”

晴至抬起眼眸看着贺知,语气里是有先见之明的英雄感。

贺知对着她点点头道:“嗯,真聪明。”

“姐姐咱们下次去哪玩儿?嗯……咱们去盘山吧,据说盘山的黑野猪肉丸子很好吃,我还没吃过。”

贺知点点头。

去到盘山脚下,晴至兴奋的找到那家传说中黑野猪丸子一绝的店,吃了大饱,离开时,还打包了一食盒。

晴至挽着姐姐的胳膊一走三跳的说道:“这可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肉丸子了!”

贺知看着她笑着点点头,向后回望了一眼盘山,还是她生前那个盘山。人生须臾,天地永恒,亦不见世间悲凉。

晴至歪着头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贺知对晴至调侃道:“帮你记住这个店的名字和位置,万一以后找不到了你哭闹怎么办?”

“刚刚你怎么一个都没吃,觉得不好吃吗?要是你觉得不好吃咱们以后都不来了!”

“没有呀,我是担心你这个吃货不够吃。”贺知用手指轻轻抵了一下晴至的额头笑道。

她们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座凋敝荒凉的破庙,那庙门都少了一扇,庙中立着一座手持长矛的女将神像,眼睛被一条灰色的带子遮住,神像斑驳,香案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贺知在那神像前站了很久,晴至问她这是谁的庙,为何如此破烂惨淡,贺知说,一个被忘了的女人。

晴至悄声自问道“什么样的人呢?”

贺知站在晴至身后悄声自答:“一个傻子。”

晴至凝望着神像心中生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莫名的虔诚感,晴至用袖子擦去香案上的灰尘。贺知拉住晴至的手边拍袖上的灰土边道:“擦了还会落,衣服弄脏了,你又不会自己洗。”

晴至握住贺知的手道:“以后咱们可以常来啊,能让世人给一个女子立庙建祠,这个女将军曾经一定非常非常厉害。”

“你真的觉得她很厉害?”

晴至点点头道:“对啊。”说着从身上布袋里取出打包好的野猪肉丸子,摆在香案上。合十两只粉白的小手俯身拜了三拜。

回到家中晴至坚持自己洗换下的衣服,贺知在一旁指挥,比自己亲手洗还要累。晴至搓着衣袖道:“下次我想去我娘的出生地看看,爹说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和娘是故交,命很苦。我没见过她,所以不知道怎么想她,但是又很想她。”

贺知答应她。

贺知是在一个飘雪之日离开的,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却最后一件旧事,贺知跟晴至说等春至,她回来就带晴至去看娘亲。

晴至说:好,我等你回来,然后目送着贺知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

日暮苍山远,风雪送离人。

自从她们从盘山回来,那尊女神像就在晴至心里挥之不去。于是决定趁这段时间亲自去查查这位女将神的故事,她翻找了几日,市井上充斥的多是胡乱编造的淫词话本,以娱乐大众,其他一无所获,无奈之际想起曾在盘山脚下见过一家小书馆,晴至决定只身前往碰个运气。书馆只有一间大小,局促昏暗,古老幽静,馆内只有一位掌柜,是个清瘦矍铄的半百老者,一身玉色道袍外套黛蓝比甲,棕木挽发。老者见晴至进来热情的迎上去,晴至扫过规整的书架,隐约却见高架上摆着一套《壅舟存世录》。

听到晴至要买这套书籍,掌柜似有惊诧的问了几遍“确定要买?此书从未出售过,”掌柜将书从高架上取下说道:“姑娘不俗,世人向来爱王侯将相风流话本,姑娘却钟于此书,也是缘分所至,便赠与姑娘了。真相残酷,望姑娘受得起。”

那时晴至并不理解掌柜为何说出此话。

这套书籍集百家之精华,录入壅舟从上古之际至建庆国难,一千八百年中文、史、哲、理、工、农、医各科类的发展脉络。

晴至翻阅建庆国难这段记载,终于找到关于女将神贺知的记录。

贺知,壅舟护国大将贺祥独女,十岁随其父落盘山为寇,十二岁父亡,承位,是年为护盘山百姓安,单挑盘山七十二匪寨,众匪拜为首帅。令不抢良民、不杀无辜、不夺善财。斩恶兽,清山道,肃水路,保盘山丰裕。盘山百姓尊为勇毅元帅。

壅舟困,国主自缢,贺知率众兵,援京都,血战十三日,誓死不降,敌军破城将其悬于城门,曝晒三日双目泣血而亡,京都落为地狱之境。

是日天降奇火焚敌十万,贺知飞升上神,红袍金甲披身,持巨鳌神枪,双目金带,足踏火莲,号乾坤净世降鬼伏魔勇毅女将神。

自入冬,雪未停过,茅屋陷在白雪皑皑中,屋外雪覆青竹,絮絮有声,屋内女孩儿披着一件桃红料兔绒的夹绒披风,是入冬前新做的,兔子是贺知打的,贺知拉弓的那一刹,女将神在晴至心中活了。晴至伏在桌案前翻阅着那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抬回来的古籍,虽然贺知离开前专门修整过,但依旧有些漏风,桌边的一个小小火炉抵御着整个天地偷袭而来的严寒,女子抬头用嘴巴哈着手心,眼睛带着暖暖的笑意看着挂在墙上的神像,身穿红袍金甲,手持红缨长矛,双眼之上围着一条金色缎带,眼角一抹红色火云,脚踏金莲。画像旁有一列小字:乾坤净世降鬼伏魔勇毅女将神——贺知。这是晴至两日不休不眠画出来的。

开始晴至只是好奇这位女将神的生平,可是在查阅资料过程中,那些残忍至极的画面以文字的形式,如刺针一般折磨着晴至。“京都落为地狱之境”八个字血淋淋铺在她面前时,她竟一度怀疑那不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如此残忍至极的事情真实发生过,那真的是人做出来的吗?如果发生过,才不过四十年,真相已被束之高阁,国难、人难被戏说。贺知庙荒废至此。后来她的目的不再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个私心,而是四十年前,死于国难的那数万不应被忘记的人。

她觉得这是她的职责,这一生的职责,她要倾己之力以纸笔为剑,为亡者向世人要身名,讨公义。

壅舟建庆国难四十年后,立春之日,京都中轴宣武大街,一个十七岁一身玲珑的女孩儿,站在正中,身后悬挂着十多幅将近十丈长,题为“殇不瞑”的巨型卷轴,犹如冤死时那条喷满血点的白绫将时间的长河拦腰截断,上面以图文的形式描绘着四十年前的种种,长卷一直垂到地上,向前再平铺出十丈长的空白。

女孩儿面向着人群一字一句的大声讲述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越来越多的百姓在迟疑中涌过来,由最初的熙攘纷乱渐渐变成安静聆听,百姓由远到近,由站着到跪,双膝趴在空白的卷轴上如潮水退去一般,他们每个人用朱砂色的墨汁写下自己的名字,此时的他们正在感同身受,正在一点一点背负上历史遗留的使命,当人群散去,远望那卷轴在夕阳的余辉下,如从天而降的启示。

立春万物经始、更生之义,意味着新的轮回已开启。

然而历史肮脏的暗角正在觊觎着她。秦家的人把她认了出来,她是秦家唯一拿的出手的女丁,晴至被抓走后献给了当时的一个高官,因为高官可以将皇家的生意给秦家,那时秦家危在旦夕,但晴至不知道。

被当成礼物送给高官那日,晴至自杀在高官家中。

一个伟大的人或者一件伟大的事,很容易被世俗的贪婪、无知、遗忘所毁灭。

雨水前贺知赶了回来,她担心竹屋经过冬雪的侵袭会漏雨。进到主屋,床褥整洁,衣物摆放整齐,贺知笑着说道这个丫头就是故意的,我不在,她这不收拾的挺干净。墙上挂着一副女将神像图,贺知指腹轻抚过画面,一看就是晴至的手笔,莲花都教了几百遍,还是画的跟个炸坏的馒头。

直到在书案上看到那套《壅舟存世录》,贺知心中一紧,一种强烈的不详感直戳脊背,贺知奔出竹屋,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晴至,最后她去了秦家,逼问出发生的一切,晴至的尸体被胡乱埋在奇珍山下的乱葬岗。

为什么?又是这个地方?!

贺知疯狂的穷尽双腿之力冲到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忘了她是个孤鬼,忘了作为一个孤鬼所拥有的超出人之外的神力,五年间除了杀人时她把自己变成恶鬼,她真的将自己当成了人一样“活着”。

贺知红着眼孤身站在尸堆前,衣料上沾满污血乱泥,乱葬岗尸体太多了,贺知怎么都找不到哪个是晴至。贺知疯魔一般嘶吼着质问上天:“为什么?!你真的瞎了吗?!”,天以深邃静默回应。五年的相依为命,晴至只给她留下一副画、和一只佛手金簪。

盘山脚下的书馆消失的干干净净。但天歌知道那掌柜是谁。

贺知潜入地府寻遍奈何桥、黄泉路、忘川河、望乡台、鬼狱都没有找到晴至的魂魄,她在地府游荡两百年又在人界等待、寻找两百年,都没有找到晴至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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