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成精的家伙(2 / 2)

这老妪正是告病在家的平南主簿,听曹识微讥笑也毫不在意:“监察见笑了。人老了,做不得事也担不起责,只得在家喂鸡种菜打发时日了。”

“听你这口气,像是知道本监察为何而来?”

“监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当年办朱县令的时候老妇就见识过了。此番再来平南,想必此刻涂县令的屁股可紧得很呐!”

“你倒奸猾,在这里躲清静。”曹识微四下环顾:“这就是你买下的宅子?花了那么大一笔钱,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样。”

“有道是人生莫受老来贫,那钱自是不能都用来买屋宅,还得留些在身边防老呢。”靳主簿从小几上拾起一柄破扇,呼呼地摇着:“老妇寡居半生,习惯了一个人清静。只等哪天彻底卸了担子,在此处安居养老吧。”

“你在朱淞一案上多有出力,这是我答应给你的报酬。”

靳主簿知道曹识微这么说只是不想承人情,笑了笑便继续道:“监察来找老妇,定是要问县中大事。若是问卫氏子案呢,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良贱私通不成反伤人命。”

“你认为此案并无冤情?”

“冤?谁不冤?卫娘子满以为替儿子寻了个好亲事,却落得个鸡飞蛋打,儿子死了还得赔钱给人家,她冤不冤?应选人好好的女儿,为着未婚夫不知廉耻与人私奔,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她冤不冤?涂县令只不过卖了东阳应氏一个人情,却捅出这么大的事来,勾引得监察满心思要办她,她冤不冤?”

见曹识微皱眉,靳主簿手中的破扇摇得越发来劲:“那贱户女不过想寻个有财有貌,情深义重的如意郎君,却被关进大牢,眼看就要砍头,她冤不冤?卫氏子虽为女色所惑,却落得个不得不死的下场,他冤不冤?”

“等等,”曹识微抓住重点:“你说卫氏子不得不死,是什么意思?”

靳主簿用扇掩口嘿嘿一笑:“他死没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应小娘子是真的死了。”

“你这老货,说话不要遮遮掩掩!”

“案发之后,老妇无意撞见仵作在涂改誊抄验尸单,威逼利诱之下,仵作才说尸体左膝处有旧伤,像是经年骑马所致,右手生有厚茧,中指略弯,应是常年搭弓射箭留下的痕迹。那卫氏子一个深帷娇儿,哪有这样的本事?”

“但应卫两家咬死了卫氏子已死,贱户女也在堂上认了罪。仵作害怕,便偷偷篡改验尸单。”

“验尸单这等重要的佐证,她一个仵作说改就改?”曹识微忽然想起:“是了,司法不仅不会怪罪,只怕还会赶着在新改的单子上押签呢。”

“应小娘子死了,卫氏子如何能不死?这才是此案的关键。”

靳主簿在几案上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却突然转了话头:“监察可想过,应选人一家为何要搬来平南长住?若是投亲靠友,怎的不直接去建州?”

“这和卫氏子案有何关系?”

“若只看这案子,监察大可不必来此一趟。”

曹识微正色道:“应义平仗着家势勾结官府构陷无辜之人,县令涂晦等人威逼伪供引发民乱,又为掩盖真相泄洪淹村,岂是你说的这样轻巧!”

靳主簿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一个五姓出身,有建州刺史做靠山,吏部挂名备选的黄衣选人;一个自释褐便在县中任职,摸爬滚打十余载的一县主官。这两个人齐心协力捏死一个采菱的贱户女,需要这般大费周章吗?”

她伸伸腿,换了个更轻松的坐姿:“老妇已年过半百,做着个不入流的芝芥小官,早没了向上的心劲。唯一放心不下阿瑜,也得监察相助领上了薪俸。说实话,老妇早就不想干了。可监察正值壮年,满腔抱负,前程高远,不能在污泥坑里栽了跟头。”

“老靳,你与我说实话,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

“老妇说与监察听了,监察能保证到此为止,不再深究吗?”

“不能。”

靳主簿一愣,接着仰首大笑:“难怪人说连鬼见了曹识微都得跪下磕头,真是一点没错!”

等止住了笑,靳主簿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平南县地处偏僻,既无物产又无文脉。那应选人搬来此处长住,是为平南的盐田。”

曹识微闻言大惊,拍案怒道:“盐田?!朝廷屡禁私盐,平南竟敢视禁令于无物,光天化日辟田晒盐,胆大包天,可恶至极!”

“监察啊监察,官盐量少价贵,能够多少人吃的?这生意横竖有人做。”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私盐损害国利,扰乱税赋,加诸重刑亦不为过!平南放任私盐泛滥,本监察定要报与台中,着巡院严查!”

靳主簿冷笑:“平南官盐是交由皇商薛氏运销的,监察在京中可曾听说薛氏于榷盐有不法之举?”

“未曾听说。”

“这不就是了!顶着朝廷的禁令贩售私盐,一般人早就被抓起来打杀了。可换作有来头的人,老鸹都能洗白了运上船,还分什么官私。”

曹识微一时语塞。靳主簿继续道:“薛氏一船船的私盐运出去,总要寻个妥当的买家。虽没有证据,或可一猜。能不声不响吃下这么多私盐的,满大梁除了那些兵强马壮的节帅们还能有谁!大帅们要抢功劳抢地盘,谁手下还没养着几个牙兵?别说是使枪弄刀的粗人,就是骡马隔上些时日不吃盐,都腿脚发软驮不动重物。朝廷连牙兵的吃喝都不管,还能管盐?”

“诸镇自有盐屯,哪里还要这么多私盐?”

靳主簿轻摇蒲扇:“老妇官卑职小,不曾与藩镇打过交道,不过是猜测。”

“你说这些,与卫氏子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监察有所不知,这卫氏虽门户寻常,却有一门富亲戚,正是祖上曾做过官的田氏。田氏子孙极擅经营,搭上薛氏之后便暗地里做起了私盐生意。应选人出身名门,心高气傲,手段又狠。田氏等人不敢去捻东阳应氏的老虎须,便想着从旁的地方使劲。应卫结亲,女媒正是田陈氏。出了这样大事,应选人便是咬碎了牙也得在此事上立住了。那受灾的镜湖村外便是田氏的私盐田。”

“所以应氏必须要杀人立威。为了平南的私盐田,那贱户女和卫氏子非死不可,通壮夫妻、镜湖村的贱户们也非死不可。”

靳主簿默然。

初秋的午后天高云淡,和风犹暖,吹在人身上却带起一丝寒意。一只老母鸡追着蚱蜢,飞扑翅膀蹿到了院子当中。那蚱蜢左蹦右跳,腾转横挪,纵然百般挣扎最终还是被母鸡踩在爪下动弹不得。母鸡将蚱蜢吞吃入腹,甩了甩头,不紧不慢在院中踱起步来。

曹识微站起身:“我先走了。”

“先等一等。”

靳主簿转身自屋内取出一个布包,双手递给她:“监察也许用得着。”

曹识微接过布包,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

“曹监察!”

见她倚门回头而望,靳主簿突然鼻头一酸:“监察此去,不知有生之年还得相见否?”

曹识微笑着摇了摇头,决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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