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成精的家伙(1 / 2)

随后几日,曹识微与庶仆并未外出,而是整日在单独辟出的公房内对账。

连看了几本,庶仆在誊写好的账目上重重地画记几笔:“监察,平南县近三年兴修水利、修葺农田的开支居高不下,州府勾征每每放过,从不曾牒询。这平南令做事无能,做人倒是挺有一套。”

曹识微冷笑:“想来对前任的教训经过了一番钻研,倒是个乖觉的。”

待再看贼盗案卷,二人翻遍了都没找到想要的那一卷。叫来司法一问,方知此卷因原告越诉至温州,已经送至温州覆审,不在县中了。

这时,小吏领着一个庶仆进来递上请柬:“监察,县中应选人请监察赴宴。”

那庶仆点头哈腰,十分恭敬:“监察出使平南,公务繁忙,家主本不敢打扰。只是今日暑热难耐,家主恰好得了许多新奇瓜果,思量再三,还是斗胆请监察拨冗赏光,至宅中一叙。”

曹识微接了帖,顺手递给身旁的庶仆:“选人盛情难却,如此本监察便上门叨扰了。”

应宅位处平南县中最热闹的地段,占地开阔,房舍宽敞,独占了一整条街,很容易便找得到。

曹识微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刻钟,刚在正门前下马,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便快步迎了上来:“哎呀呀,曹监察贵脚踏贱地,我等荣幸之至啊!”

为首的正是应选人,因女儿去世,她形容清减了许多,虽也是满脸笑容,眉目间却萦绕着丧女的忧痛,看上去甚是可怜。

见曹识微看向自己,她强打精神拱手笑道:“在下应义平,东阳应氏中徵房行六,现在吏部挂名备选。”

“选人与建州刺史应公是···”

“应刺史与在下乃同出一房的堂姊妹。”

“原来如此,先前怠慢了。”曹识微笑眯眯地回了一礼。

曹识微随应选人走进花厅,此时厅中灯火辉煌,酒香四溢,案几上摆满了应季瓜果、精馔美食,另有一班乐伎在角落里弹奏乐曲,好一派富贵气象。

见她们进来,原本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拱手见礼。上首坐的正是涂县令。此时她似乎忘记了先前与曹识微在湖堤上的龃龉,热情欢快地高声道:“曹监察,快请上座!”

曹识微也不推辞,在众人的一阵恭维声中施然落座。涂县令端起酒杯笑道:“监察出使南平,我等得借宪秩之才匡纠谬误,实乃幸甚。今日借应选人宝地,为监察洗涤劳尘,聊表我等感谢之意!”说罢便一饮而尽。曹识微少不得陪了一杯,席间便是一片唱和之声,宾主俱欢。

待三巡酒毕,涂县令借着酒意盖脸,拉了曹识微的袖子俯身过来:“先前听闻旧事,只道监察冷峭不近人情。不想今日同席而饮,方知监察亦是性情中人,坦荡直率,令人好生向往。”

曹识微眯了醉眼笑道:“生事若斯聊尔尔,人言何足辩云云!”

“好!正如人只见一县之长的威风,却不见一方父母的艰难。”涂县令泪眼婆娑地握了曹识微的手,言辞恳切:“在下知道监察为何而来。只是有些事若揭破了,恐有推卸责任之嫌,还会伤了好人的脸面。”

“明公此言何意?”

涂县令不答,只携了曹识微的手来到庭院。盛开的桂花树下,一团荧光忽明忽暗,走近一看竟是一颗硕大夜明珠发出的光亮。

曹识微停下脚步:“明公这是····”

“监察···”应选人扶着小仆颤颤巍巍地出来,憔悴的脸上泪痕密布:“在下有冤要诉!”

“选人这是何故?”曹识微上前几步扶住应娘子,故作关切地问。

“好教监察得知。在下年近五旬,膝下只得二女。长女幼时种痘不成,高烧落下惊风之症。幸得小女长成,恭顺知礼,宅心仁厚,可堪托付家业。不久前,家中宴客,小女对本县良户卫氏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在下虽不满卫氏门第寒微,出于溺爱还是结了这门亲。”

“不曾想这卫氏子是个浪荡荒唐之辈,竟与南狄贱户暗通曲款。监察应知依本朝律,贱户与良人通婚是何罪状。小女得知后着实怨愤,因珍惜卫氏这门婚事故而不曾告发,只要那贱户女做个了断。小女自出生起便娇养过甚,不曾遭受这等屈辱,想是当时表现激烈了些。”

“那贱户女用心歹毒,竟约卫氏子私奔,欲借此毁小女的脸面。卫氏子信以为真,离家时带了诸多财物。贱户女见财起意,竟将他推下山崖,自己则趁夜深逃回家中躲藏。”

“卫氏子的尸首被人发现后,私奔之事被传的满县沸沸扬扬。小女无辜受辱,体面无存,不堪忍受流言,竟···自缢而死!”

说到此处,应选人失声痛哭,几欲绝倒。曹识微见她这般凄惨,免不了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选人还当节哀保重。”

应选人扶了小仆勉强站住,语气转悲为怒:“因在下与建州刺史有亲,便越诉至温州。这贱户女连害两条人命,罪大恶极,温州覆准无误,已送刑部待覆。可有那等别有用心之人欲借机行造谣污蔑之事。我女儿与卫氏子的尸身至今仍未落葬。监察大可开棺验明尸身,在下绝不阻拦!”

话已至此,便是曹识微这样心硬性冷的人也说不出过分的话来,只得推劝了几句。应选人又指向那明珠:“监察彰善嫉恶,正气凌然,今日在下将此珠献予监察,只求监察见此珠时能念及在下冤苦,扫除奸邪,伸张正义!”说罢便颤抖着双膝要跪下。

涂县令抢在曹识微之前将应选人扶起来,无奈道:“本官在平南任职已四年余,下县人口不多,土地贫瘠,出产稀薄。只占了靠近闽水的优势,百姓农闲之余做些杂业贴补家用。本官出于宽仁之心,虽租赋征缴艰难,也未对百姓增收杂税。不成想那些贱户生了贼心,不肯缴业钱,几次三番纠结闹事。本官狠心弹压了几次,那起人怀恨已久。应选人家遭此横祸,贱户伺机报复,出了乱子。也是本官才德不济,治下无方,监察尽管秉笔直书,本官绝无辩驳!”

这二人一唱一和,打得好配合,曹识微决定以退为进。她命庶仆收了那明珠,故意叹气道:“二位的难处本监察已尽知。入夜寒凉,选人身体不佳,还是早些休息。本监察便不与前头诸位一一告辞了。”

应涂二人见她收了明珠,忙又命人取了些精细之物送给庶仆,这才客客气气地将她主仆送出了门。

回到驿馆,曹识微命庶仆熄了烛火,取那硕大明珠置于案头。黑暗中,明珠幽白的光笼罩了整间屋子,与初夏时节月光相比毫不逊色。

“应义平不过区区黄衣选人,出身东阳应氏旁支,一出手就是此等珍奇,可见应氏之豪富。”

“今夜她们说的这些话···”

“几时轮得到她们教我如何说话了?到底如何,待明日寻到那个人精一问便知。”

午后,曹识微穿了庶仆的衣裳,用布包了头脸,大摇大摆从角门出去,一路穿过街坊巷陌,寻至一处简朴的屋院外。

院墙低矮,曹识微踩了石头扒在墙头往里看去,只见院中原铺得好好的泥砖被扒得七零八落,露出砖下的黄土,种了许多新鲜菜蔬。几只肥大的母鸡咯咯叫着在菜土间刨啄。房檐下摆着一张小几并几个蒲团,一个老妪歪靠在几上睡得正香。

“那老货!快醒醒!”

老妪被惊醒,十分不悦:“是谁这等无礼?”

“是我!”

“你是···”

曹识微取了头巾:“告假是为治眼疾吗?”

老妪看清来人,连忙扶着小几站起身:“原来是监察!老妇这便开门。”

待进了门,曹识微一屁股在蒲团上坐下:“一来平南便听说你告假在家。说说看,这回又生什么病?”

老妪笑嘻嘻地奉上茶汤:“年老体弱,有病便自觉将养,不碍人眼。”

“你老成精的人,偏又姓靳,真正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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