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追逐你的过去(1 / 1)

“从那个时候开始,无论是学堂里还是回到杜家的别院,我总是能看到指指点点的人,有时候是那些陌生的叔叔伯伯,有时候是那些所谓的堂哥堂姐。”说到这里,杜雅清忽然笑了一下,“噗!我忽然想起来当时他们说的很有趣的一句话,‘竖子无德,安敢窃取豪富!’”杜雅清回忆着当时听到的口吻,有些张牙舞爪。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们敢于指指点点明目张胆。阿爷已经不在杜家了……”杜雅清看着阴霾的天空,又往门口看去,那里正照耀着街巷中的晴朗,“阿爷去找我那个据说已经死去的仙人父亲,他的儿子,于是就只剩下我和娘亲了。那年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很冷,屋子里不燃炭火,连杯子里的水都会冻得结结实实。正好,我们没有炭火可以烧了。那些本该在我名下的铺子田地,早已经不知道被哪些人拿走的七七八八,族中分配的炭火用度,就只有一点点。”杜雅清看向江小流,朝他做出个手势,比划着记忆中那仅有的木炭,“每个夜晚,我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缩在娘亲的身旁,颤抖的等着天亮,或者等着自己死去。”

“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炉膛暖暖的,还烤着红薯,但是我找不到娘亲了。”杜雅清忽然抽噎了一下,声音很低的开口,“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能找到娘亲……”杜雅清好像说别的时候,好像一直在说别人的故事,显得无波无澜,只有这一句话,她似乎有压制不住的悲伤。

江小流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他理解不了那种感觉,他轻轻拍了拍师姐的肩膀,“杜家就没有人管管吗?”

杜雅清摇摇头,眼神恢复了平淡,“他们可能巴不得不用自己动手,仲脉的东西就能有他们的一份。”

“那天之后,我终于不会被在晚上被冻得难以入睡了,好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杜雅清捏着手腕上的一串坠子,金色的桃花枝在她指尖反复捻动,就像她口中自己那说来简单却充满苦难的过去。

“但是我到底活下来了,等到了春天,虽然孤单一人……”杜雅清喉口嚅动,“那个春天我遇见了我的那个朋友,他陪我放风筝,抓野兔,躲在树下看天上的云,那个春天我过的很开心,我们还约好要一起等秋天摘果子,可是旱季来了……”

江小流没有说话,他看着杜雅清神色慢慢垮塌下来,好像那些过去的景象再一次吞没了她,他就那样安静的注视着师姐的眸子,温和而安宁。

“我记不得多久了,那段时间很热,大地被晒得开裂,很多田块变得像沙子那样稀散,禾苗大都死在里面,先生说;‘等到秋天又要有不少人饿死了!’但是,先生错了!根本不用到秋天,那个夏天就已经开始死人了,因为田地干旱,很多本来给家族做佃户的农夫都没有活计可做,很多人都饿死了。我很想救他们,但是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堪堪让自己活下来,除此之外挤出些口粮,仅此而已了。但是他可以!”杜雅清眸子里好像忽然有了星星,灿烂而夺目,“他能呼云唤雨,能救那些人!”

“我看着他招来云雨,救活那些小小的地块,虽然不多,但是到底活了!他渐渐变成那些人嘴里的普世仙人……”

“可是好景不长,洪水来了……”杜雅清声音渐低,好像在给自己讲那些过去的悲伤。

江小流记起了这件事,干旱之后是洪水,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天灾,以谢槐郡为首的冬离四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干旱和持续十几天的暴雨,紧随其后的是蝗灾,导致除谢槐郡之外的三郡减员严重,人口流徙,最终合并入谢槐郡,如果他没记错,死亡的人数大约是六十万,虽说他不是很能理解那到底有多少人,但是想来一定很多!

“洪水来之前,路上已经到处能看见因为饥饿而死去的人了,更多的人躺在路边光秃秃的树底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于是饥民们聚集到一起,对着那些大家族的粮仓开始哄抢。但是,他们只是普通人啊,那些家族里都有不少修士,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她眸子颤抖,“我记得很清楚,杜家的粮仓外,都是尸体,被家族供奉修士砍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碎块的尸体!”然后她看向地面,再不敢看那些摆在井边的腿骨,“那一天,洪水比大雨更早的来了!”她眼神涣散,像是又看到了那呼啸而来的洪流,耳畔似乎又响起来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大伯他们把我捞到船上,堂哥堂姐们给我烤火准备热粥,我当时慌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起来这么友善,好像,他们真的是我至亲的亲人。”

“然后,我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站在奔涌的洪水潮头,将整个船掀翻,把那些忽然变成亲人模样的叔伯全都砍成了碎块,就像粮仓外的那些人一样。那个时候他也是你这样血淋淋,看起来惨兮兮的。”她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把我从洪水中拎起来,告诉我,他们都是因为我而死!”杜雅清抹了一下脸,“我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但是这么多年过来,我想他说的是对的,他说的因我而死的人根本不是我那些叔叔伯伯,是那些普通人,那些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他们是因为我们这些大家族子弟才死的……”

“他也死了……”她轻轻敲着自己的剑柄,发出清越的声音,“他把我从洪水中带到岸上之后,就被朝廷军队清剿了,理由是携民暴乱,屠戮无辜……”她看向沉默不语的江小流,“你是不是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完全不一样,我为什么要说你们两个很像?明明你家境优渥,懂进退,明礼仪,跟那个所谓的仙人,实际上的土匪截然不同……”她声音越来越低,“我总觉得你们两个是很像的,在你们身上,我能看到我没有的那种纯粹,所以我越发理解他为什么说,那些人是为我而死……”

“不是的师姐!”江小流忽然开口,声音很干脆,像是清风吹拂过的风铃,“你没错!你既没有欺负过那些农人,也不是他们被杀的凶手,错的是那个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农人去暴动仙人,是那些麻木不仁大家族长辈,是那些肆意挥霍暴力的供奉修士!”

杜雅清摇摇头,“你不明白!”她声音低哑,“我本可以救他们,救所有人,但是我只是自己活下来了。就好像我本可以救你,不止一次,但是……”

江小流忽然明白师姐为什么要讲自己的故事了,因为无力感!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被面对尸山血海的无力感吞没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面对自己又被那种无力感追上了,就如同那些困住她的梦魇,从不曾离开,她其实也从未远离那种无力感,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越陷越深,就像这许多年她从不曾长大,还像当年一样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孤独的抱着自己躺在风雪呼啸的夜晚里等着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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