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零、逢初四的上晝五點半鐘 上(1 / 2)

一如既往,她知道在每月這天的蒞臨前,肯定沒有好眠。

睡得下乃是僥倖,噩夢彷彿老朋友,總對她不離不棄、又愛不釋手。

她呆在床上,視線直向昏暗中的乾淨天花板。腦袋仍不斷被夢境的內容拉著團團轉──明明不是什麼嚇得人尖叫到處跑的情境,也沒血淋淋的畫面;可此時她五官深深刻印著的驚愕,令整個前因後果都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儘管那跟事情發生時的具體甚至乎細節完全迥異。不過。若要談意義上的話。

看著自己開車失控撞向一個認識的人,甚至在事後完全不敢確定過程的細節及無可救挽的嚴峻,她倒是毫不陌生。至此,她可以理解殺人藏屍的直白目的,不就是、沒想面對罪行的純粹。

那個把“認識的人”親手抹滅的──現在,她真的要沿用這疏離的形容,來造就罪行沒那麼不能饒恕的錯覺嗎。

甫觸及創傷的外殼,她就待不住了。翻身便讓雙腳落地離開床舖,以那副毫無保養儀器的心思,把連接充能線的手提電話一扯,帶同巴掌大的機器走出睡房。

九月尾聲的早上四時零三分。

習慣性關掉了空調,不料盥洗完沒五分鐘便覺得滿屋悶翳,她邊更衣邊後悔起來但又懶得特地去拿遙控,便衹順道的打開窗戶透透風。

廳堂中央的神枱前,她燃點香枝,做好每天早晨的敬拜。檀的溫厚極具穿透力,細煙隨氣流到處留滯,讓一室的氛圍彷彿深山寺院般寧謐。僧侶修行所需的心如止水,在環境上已達到條件。

可惜,此時她的五臟六腑翻騰地待續抗衡,令像以上條件再優越的影響亦無法生效。

這行動說到底是為了給接下來的慣例作準備和開端,奉獻供請的香火本就沒讓人類分享的意圖,試問她豈敢受惠。再者,這困頓要是憑檀煙便得以紓解,她大概不會在此時張著沒睡意的眼睛,面臨忙碌。

“弟子衷心謝過觀音大士。”

深呼吸沖洗雜亂無章的思想管線,沒時間磋砣的當兒,草草平伏後誠懇鞠躬,她從神枱拿回一大疊手抄的往生咒。佈置擱小櫃上的七個小銅杯,她往裏頭逐一注入酥油、謹慎地放入細燈芯。一切妥當,便在飯桌前安坐,閉眼。

“靈有量,一點亮;指向上,星辰讓。”

人煙缺缺的凌晨及石屎壁的包圍,她的唸唸有詞間都好像泛起回音。隨內容──她左手兩指先戳著額前,再朝天;最後流暢地拉下來按在往生咒上,畫寫一連串無痕的神秘字符。

“取心神,思緒行。尋故人,千千萬萬里絲絲縷縷定聽召速前。”

這下子於往生咒遊走的手雖然仍無有生出任何可見的變化,但神枱供奉著的茶水及新落定的酥油銅杯,液體正盪漾異常的波瀾。

彷彿匆匆的跑過一段路,施法的人額角淌汗,開始小小的喘著氣。手指繞畢再一個圈,她終於可以停下來、本坐得筆直的背瞬間乏力地挎下。許刻的機能休止,至看到水珠滴濕褲子的布料,她才恍然大悟般的懂得去洗把臉。

重新抖擻了精神,她於案前默默摺疊往生咒。指掌擺弄著紙張,熟練的撫出直線痕跡後,俐落壓牢、掰開邊緣,生成一朵又一朵的小蓮花。

四時四十一分。

忙著把紙蓮花丟進紅色的塑料袋,連同其他必需的黃符,將它們一併塞入大容量油罐改裝而成的化寶筒中,方便攜帶外出。

這時候的紅磡仍在黑暗下奄奄一息著。

但在香港這忙碌的彈丸之地,市區各處不論期間總有絡繹不絕的車輛行駛聲響。所以即使多早出門,也從沒覺得是什麼被孤立歧視的時段。

“陶小姐,早。”

樓下的“看更”正拿著熱茶對自己打招呼。明明年紀不是少了,守門到打瞌睡倒未見過,他總是拿著捲得變形的文字本在閱讀,並一邊播放電台節目。

“早。”

住這裏的第五年。所有本來陌生的事,已漸漸走上她的“日常”──連不喜歡道安這瑣碎,都不例外。

推開鳳台大廈的鐵閘,低頭留意那金框啡色皮革、與她不甚相稱的名牌腕錶,顯示仍有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去走目的地前的路線。

倘若點對點走的話大概衹會花十五分鐘。無奈在施法必要,所以她得繞多餘的路,避過本區最多的殯儀館及殮車而行。

屬至陰時份的日出前。

之於玄學的知識及經驗,她明白這是非常鋌而走險的行徑。但依然仗自身擁有的修為法力及決心的勢,每月適逢此時,皆風雨不改地照辦無誤。

撇清愚勇撲火的“決心”,此刻她率先挪用“法力修為”。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包白綠的特醇薄荷萬寶路,甫打開蓋子才揭露內裏的乾坤──本來一半份量不到的菸,被原裝的銀色保護面材裹得密實,其餘位置留予分別黃和黑、被紅繩束緊的紙卷。

捏一卷黃的拉上來,她以抽菸的程序處理:含在唇間,壓下打火機點燃。唯不同的是,她沒有吸入肺腑,每次衹讓煙停在嘴巴內,量夠了就馬上吐出。

濃重得不尋常的煙霧包涵藥的苦澀及木頭的乾燥味道,餘韻沁漏一絲泥土加上幾乎隱形的甜蜜。那滯留的時間亦長得不可思議,跟在她的四周縈迴,像極了一位憂心忡忡的保母。

拐彎抹角地繼續著預定的路線,她在穿小道時發現天空垂近了一股濕重,影響著街燈賜予的良好能見度。在氣溫隨之明顯下降的剎那,她緊接轉出大街,使勁吹了幾回煙。

情況有緩和了三分鐘。

剛背離殮車返歸狹窄的巷子,她面臨的冷及霧強得令人呼吸打顫更辨別不出前後的誇張。團團不同顏色的光影迫近,她眼看窮途末路;那雙以亞洲人論淡得太明亮的、透澈些白茶湯青潤的靈魂之窗一眨,處變不驚地繼續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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