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秋,落叶与舞女(3)(1 / 2)

十五、

我曾经笃定,白星在以后绝对不会染上烟和酒。

我对白星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肯定倒也不是突然产生的。倘若要对此事溯源,那么就得追溯到我与他的中学时代。没错,这一切的缘由都发生在了我跟他的极为普通的中学时代,包括现在他坐在这里与我闲谈,也是因为如此。

十六、

我漫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路途中,我看到了几个不务正业的青年群聚在一棵树下,他们吸着烟,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每一位经过的路人。

但这并不是我惊讶的原因,因为像他们这种青年,全国各地哪里都有。真正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在那群人中,有一个我极为熟悉的身影——白星。

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竟然会与那些人为伍?

我停下脚步,困惑的望着那道矮小的身影。

而白星也确确实实的看到了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将我无视。他低着头,向站在他旁边的人要了一根烟和一把打火机。随后,他学着那群青年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并用打火机点燃。

一缕白烟从那一点星火中生起,白星狠狠的吸了一口,但是下一秒,他就被呛到了。

从他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擅长吸烟。不过他为什么要跟着那群人,以及他刚刚为什么选择无视我这个同班同学,我全然不知。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孤身一人?我在心中做出如此猜测,但是这一猜测很快就又被我推翻,如果他真的习惯孤身一人,那又为什么要融入到那种群体当中去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十七、

“喂!孙子,看够了没?”

那群人当中有两三个人迎面向我走来。为首的那名青年一手抓住我的衣领,凶神恶煞的看着我。

由于年龄与身高上的差距,我被他轻而易举的拎起。

“刚刚就注意到你了!一直往我们这边盯,想找架打么!”

“不,不是的。”

我微微歪着头,从他们人头的缝隙中,我看见了白星。

他仍在吸着刚刚的那根烟,全然不理会这边发生的一切。

尽管知道他不会为此做点什么,但是我的内心还是不由得升起一丝期望。然而当那名青年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时,那一丝期望也就烟消云散了。

幸运的是,在他们决定要将我带去人少的地方打一顿的时候,几名学生叫上了他们的家长过来阻止了这群青年,我也就幸免于难。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脸颊,看向那棵树下,发现那道瘦小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他抛下了这群青年,孤身一人逃之夭夭。

十八、

“我可以暂且让他在楼上住一晚。”阿杰看着一脸困扰的我说道。

原本我想将白星送回他的住处,但是在阿杰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他现在住在工厂里面的宿舍,只有在那里工作的工人才能够进去。也就是说,白星只能靠他自己走回去,但是他现在醉成这样,很明显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会不会太打扰了?”

“不会,偶尔听着别人的呼噜声睡觉感觉也不错。”

阿杰半开玩笑的说着,他额头上的皱纹跟着他的笑意,紧紧蜷缩在一起。

我接受了他的提议,随后我和他便将白星扶上二楼。

他二楼的房间布局和我的公寓很相似,不过也许是因为楼下就有个厨房,所以在二楼原本应该是个厨房的房间却堆放着很多杂物,客厅里也杂七杂八的放着很多箱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木制茶几,可能是很久没有用过,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

“怎么了?”

说着,阿杰把一些箱子搬开,腾出一块空地。

我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的布局和我所在的公寓很像。”

“这边的房子可能差不多一个样吧。”他从房间里拿出一卷凉席和一款被褥,然后摊在刚刚腾出的空地上,“让他躺在这边休息吧。”

我点点头。

等到把白星安顿好后,我们下了楼,阿杰说我可以晚些再回去,我说也行,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这么着,我就又重新坐回了我刚刚的位置,而他则进了厨房。

过了十多分钟后,他端了两碟小菜和一碟花生上来。

“没吃饱吧?我见你刚刚都没怎么夹菜。”他拿了两瓶酒,并且顺带着开了一瓶,然后递给我,“给。”

“酒就有点……刚刚已经喝过了。”我摆手拒绝。

“你那朋友可是让你练酒量来着?”

“听见了?”

“这地儿就那么点大,人一多起来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想不听见都难。”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接过酒,猛喝了一口,酒液在我的喉咙里燃烧,一种轻微的刺激和火热之感从体内传来。

“为什么不考虑将店扩增一下呢?”

“那也得有钱呐,这间店我都是用我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才买下来的。”

他仰着头,张着嘴,然后拿起一粒花生向上一抛,花生便落入了他的嘴中。

“买的?”

在我的认知里,街边大多数的小店,无论是卖物品的还是做餐馆的,都是租下来的,极少有人会直接将那一小栋楼给买下来。

“不然?”

“这样不会太亏了吗?”

“也许对那种只是单纯的经营生意的人来说会亏,但是如果是我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亏不亏的,毕竟这里已经算是我的家了。”

“难道在没有工作的时候你也一直住在这里?”

他点点头。

“那妻子儿女呢?就这样一直分开居住吗?”

二楼的房间一个人住的话刚刚好,两个人的话则会有些拥挤。

“没有哦。我都没结婚呢,哪来的什么妻子儿女。”

“真的?”

“我年过半百的人了,骗你做什么?”

“也是。”我说,“不过在你年轻时父母都不催婚?”

“他们应该想催也催不了咯。”

“什么意思?”

“在我三十出头的时候,他们便去世了,煤气中毒。那时我还在国外打拼,别说最后一面,就连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在差不多一个星期后。”他喝了一口酒,“听说还是因为尸体发臭才被发现的。”

“他们的儿子只有我,我的父母也只有他们。我回去的时候立马就把丧事办了,办的很气派,办的很风光。”

“应该……很难受吧……”我勉强挤出一句安慰的话语来。

说是安慰,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人向我倾倒过苦水、讲述过内心的苦闷,所以在安慰别人这种事情方面,我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一般,心里面充满无知。

“有点,不过死了也好,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阿杰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觉着诧异。死去的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是生他养他的父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平常的关系再怎么疏远,也不至于到说出这种话的地步。

或许是看出了我内心的些许想法,阿杰抬起那双浑浊的双眼看向我,轻笑一声,“每每我在人前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们总会用和你此刻一模一样的眼神看向我。”

“我是一个白眼狼,不孝子,吃着父母的却还要打骂父母……这些都是别人对我的看法,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我明白的,自始至终都明白。

然而那几句话并非是你们所想像的那样。七八十年前,我的父母出生了,与现在相比,他们所处的是一个通讯不发达,交通不便利,生活并不算多彩的时代。在磕磕绊绊中,他们长大成人;在忙忙碌碌中,他们相识相爱。而后,在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们喜得一子,那便是我,想必在那时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他们看着我,或许难掩内心的激动与喜悦。我在他们的教导下学会喊父与母,我在他们的爱下学会奔跑,长大成人。

然而很可惜的是,我最终没能成为他们所期望的样子。我一事无成,吃着隔夜的包子,喝着馊掉的粥,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与别人大打出手。他们是伟大的父母,而我是无能的儿子;伟大的父母为孩子苦了上半辈子,碌碌无为的孩子让父母苦了下半辈子。如果生活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可能就真的要苦一辈子,或许他们觉得无所谓,反正都苦了那么多年,再苦这几年又如何呢?可我不这么认为,为了让他们能够安享晚年,我又何曾没有立过志,赚大钱呢?只是我太过平庸了,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先被淘汰的就是平庸的人。所以有时候不是我不努力,只是我的努力一文不值。”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杰停了下来。他从裤袋里掏出一袋用小小的密封袋装着的烟草以及一叠小型的白纸,他抽出一张白纸,然后从袋子里抓取一些烟草放在上面,最后再将那张白纸卷起,点上火,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呛人的白烟从他的鼻子处喷出。

这套卷烟的动作我曾经见过,那是在田野间的水草地里放鸭子的大爷经常做的动作。而这烟也与现在的有很大不同,它是旱烟,因为劲比较大,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能吸得来,所以吸旱烟的人基本上就只有老一辈的人了。

“话说到这里,想必你应该也还是不会懂的,就像那些人一样;他们老了,所以不会懂,而你还年轻,自然也不会懂。”他用食指与中指夹住那根旱烟,轻弹了一下烟灰,“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是这样未免太自私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何至于此?”我极为不解。

“你想啊,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那不是又还要继续吃苦?生活上的苦,无能的儿子给他们带来的苦。村里的邻里邻居每每问道:你们的儿子是做什么的?挣了几个钱啊?他们总是昂首挺胸的回答着,似乎颇为骄傲与自豪,为他们的儿子。可是那些人压根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以及我的父母,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尽管明面上不说,这些我也都知道。我实在不忍心再让我的父母这样生活下去,可是不忍心归不忍心,无能的我始终无法改变这一现状。如今他们不在人世,一不用受苦,二我也能多烧些纸钱给他们,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上好的生活。这其间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我和他们只能梦中相见。”

“说不准你哪天就发财了呢?这样不一样能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

我的这句话好像点了阿杰的笑穴,他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哪天就发财了?当初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很喜欢做这种白日梦,幻想着做点什么事业,然后一举成名,各大电视台记者相继来到我的门前,争先恐后的想要报道与我相关的事情。不过这终究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说到底,除了那些老天赏饭吃的人,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之后,阿杰不再言语,我亦如此。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