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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管事便恭敬引着一人出来了,却不是叶继善。

现今入夏,那人却仍穿着厚锦的袍子,层叠的袖口里伸出一段瘦削白皙的腕子,手里头正握着那只小小的金算盘。林晏没见过他,却很轻易猜出他的身份。叶府叶继谦经商在外,叶继善又是个不顶用的,这时候叶家主事并且年纪不过三十的,便只有叶家大哥无疑了。说起来叶家这三兄弟都不大相像,可以说是气质迥异,老二和老三一个雷厉风行一个跳脱胡闹,而这老大却上去温和好相与。

“林无晦林公子吧,我家下人不懂事,怠慢贵客了,”他双手将金算盘递还,“在下叶继礼,字之修,是小善的大哥。”

仔细看起来,叶继礼是三兄弟里容貌最好的,他与叶继善长得更像一些,五官却更为舒展成熟,明净柔和,气度闲雅。只是过于单薄了些,脸上蒙着病气,想来传闻说叶家大哥身子不好不是假的。或许是林晏见过的老二老三都各有千秋,剑走偏锋,碰上这个大哥像个正常人了,反倒觉得平凡。

叶继礼带着他们边走边道:“小善前些日子病了,怕是不能带两位游城,在下明日请一位地陪……”

“不必麻烦,我和……我这位朋友本就随便走走,顺道来找予乐叙个旧罢了,我在边境待了太久,竟不知他病了,正好瞧瞧他。”林晏听叶继礼这么说,相信叶继善是真的病了,门都不能出,那病得肯定不轻,不由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

叶继礼将他们领至院外便礼貌告辞了。

阿史那卓抠了抠门上那处錾金雀雕,道:“不愧钱塘首富。”林晏心说好歹一个北蒙王爷如何一身匪气,刚将阿史那卓拉开,门便开了,元宝迎出来:“哎哟林公子来啦,快请进!”

好些日子没见,连元宝都蹿高了,嗓子变了音,听上去怪好笑的。

林晏跟上他,连忙问:“你家少爷如何病了,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

元宝支吾着没答,而走了几步,林晏便远远瞧见院子里,一人正躺在摇椅里头,脸上盖着本书,看样子正在睡觉。那人脚下,书画古玩摆了一地。

“少爷,林公子来找您啦,别睡了!”元宝喊了一通。

叶继善将脸上的书抓下来随手一扔,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朝着林晏飞奔过来,差点儿就扑到林晏身上了,“哎哟我的好弟弟,为兄可担心你了,没缺胳膊少腿就好……”

叶继善着实瘦了好些,林晏这么一抱都觉得骨头硌人,他拉开叶继善,细细瞧了一眼,皱眉道:“如何瘦成这样了,我都认不出来。”

“病了呀不是。”叶继善摸摸鼻子。

瞧他这一路奔来的利索劲,林晏并不信,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毛病?”

“长了个大瘤子呢,”叶继善指指自己肚皮,一本正经道,“才好的。”

林晏敷衍地点点头,懒得跟废话。叶继善转头看向阿史那卓,眯了眯眼睛,又看回林晏,气道:“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有了新朋友,还是个番邦人,就对我爱答不理了是不是?”

阿史那卓都愣了,林晏赶紧捂叶继善的嘴,悄声道:“什么番邦人,人家是北蒙的四王爷,算我求您了少说两句。”

叶继善挑眉:“你怎么老爱跟王爷一起厮混?眼界挺高啊?”

林晏踢了他一脚。

听闻阿史那卓本欲南下铸刀,叶继善道:“我家熟识有一师傅,姓柳,听说最近在南屏山闭关,我托大哥写封信去……”

“是铸了长风的那位柳师傅?”阿史那卓打断。

“啊,好像是吧,我不懂刀,回头您问问我大哥……”叶继善抓了抓头。

“为何你大哥懂刀?”林晏很是稀奇,这叶继礼怎么看都该是懂琴棋书画的那类世家公子吧?

“大哥什么都懂,”叶继善摇摇头,“从前他身子好的时候啊,他说一我二哥不敢说二,啊,其实现在也差不多。”

阿史那卓也点头:“你们叶家本王在北蒙是听过的,本王还小那会,叶家商队来我北蒙通商,领队的便是叶继礼。今儿一看,明明风大点儿就能刮跑了似的。”

叶继善抛着一只白玉笔格,转开话题:“你好不容易从西边回来,不在王府呆着,跑我这儿来作甚?”

林晏低头佯装正在观赏叶继善那些藏品,答道:“这不是给四王子作地陪嘛。”

“你别拿我搪塞啊,不关本王的事,明明是……”

林晏赶紧打断,又反问叶继善:“倒是你呢,六月那会给你二哥抓回去,就真不敢再找方先生了?他这会可就在金陵。”

叶继善手一颤,那笔格从指头边上滑落下去,阿史那卓手快给接了,一脸看戏地来回盯着他俩瞧。

“他……他现在如何?”

林晏道:“……我没见着他。”

叶继善瞪大眼睛:“你没回王府?”

“他回了,只一夜就被赶出来了,”阿史那卓可逮着机会了,“这不,喝了一夜的酒,醉了才要来找你。”

“啧啧啧,”叶继善哀哀切切地捂住额角,“果然柔情蜜意时想不起我,黯然情殇了才想起我来了。”

“你胡说什么!”林晏正欲教训他,却有丫鬟慌慌张张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个襁褓,到了叶继善身边,道:“小少爷哭得不停,嬷嬷都哄了半天了,想是想您了,我们知道您在待客,可眼见这嗓子都发哑了……”

“好了好了,哭什么呢小鬼?”叶继善把襁褓接了过去,林晏探头一看,里头是个胖乎乎的奶娃娃,正抽抽噎噎着,叶继善熟练地颠了颠,伸出手指搔了搔娃娃的脸蛋,“你就想凑热闹是吧?”

林晏愣了半晌,问道:“这,这是谁的孩子?”

叶继善随口接道:“我哥的。”

林晏继续问:“哪个哥哥的?”

叶继善噎了片刻,看来是哪个都不敢胡诌,林晏看他这样子就明白了,谁家哥哥把孩子养弟弟屋里啊?况且这孩子,生得简直跟叶继善一模一样,大眼睛肉脸蛋,一副惹人**的模样。

林晏摇头叹息:“我说你怎么不追着方先生跑了,原来是背上了儿女债,孩子他娘呢?”

他问完又有些后悔,想这叶继善风流的心性,想是孩子母亲身世不太体面,叶家如此高门大户,自然不会同意那女子进门。叶继善这些日子闭门不出,肯定是被叶继谦好好教训了,出这么大一桩子事,他是该闭门思过。

叶继善摸摸胖娃娃的脑袋,伤感道:“是个没娘的孩子。”

林晏扯了扯他,想要开口,又碍于阿史那卓在场。阿史那卓看了半天,却是十分感兴趣,伸手道:“你这儿子长得有趣,给我抱抱呗?”

叶继善大大方方把孩子递给了他,道:“您可别给我摔了。”

趁着阿史那卓在那玩孩子,林晏将叶继善拉到一边,悄声问:“所以,你对方先生是到此为止了?”

叶继善理着袖子,他瘦得面上线条都凌厉起来,低头那么闷不做声的时候,倒越发像叶继谦了,“我这回可是大大惹恼了他,他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见我。”

林晏一惊,问:“他知道这孩子的事?”

叶继善点点头,又长叹了口气,搭住林晏肩膀:“你又是怎么了,你家王爷迁到了苏南,你跟他置气呢?”

林晏摇摇头,又点点头,也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跟他,总有那么一点说不到一处去。”

“你懂吗,我如今想,他或许只是宠我……而并非爱我。”

叶继善怔了片刻,淡淡苦笑,感慨道:“也是,爱你的一定会宠你,宠你的可不一定爱你,那躲你的,岂不是更惨……”

“我俩真是难兄难弟啊。”叶继善在林晏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林晏说不出话来,转头问叶继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你问他呗,当面问清楚,像我,问清楚了就没有痴心妄想,没有患得患失。”

林晏皱起眉毛,轻声道:“予乐,你好像变了许多。”

叶继善笑起来:“那可不,我都是当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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