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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皇帝放下笔,看了一眼坐在底下,喝着茶优哉游哉的景纯王。

仿佛是听见沙沙的书写声停,周璨放下茶杯抬起头来,“不知陛下留臣是为何事?”

“无甚要事,只是近日国务繁忙,都未曾探望你。”皇帝和蔼笑笑,不动声色地打量周璨全身,“身子可好些了?”

周璨将那条伤腿伸出来,“再过几日下了夹板,当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皇帝低下眼去,似乎是重新看起了奏折,“以后不可如此鲁莽了。”

“陛下教训的是,臣记住了。”周璨十分乖巧地附和。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复又看向他,“这叶家的小外孙林……”

“林晏,陛下。”

“林晏,入你王府也该有个名头,不然将来你若成家,他这身份也是尴尬。”皇帝缓缓道。

周璨挑眉就笑,“陛下是想让臣收个干儿子?”他摇头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嘴角高翘,“要想那小屁孩叫臣一声爹爹,恐怕打断他腿都办不到。”

皇帝听他三句话就开始飘,微微皱了眉头,半是责怪半是无奈地瞅他。

“况且臣当年也与叶家先小姐打过交道,妙云姐姐还揍过臣屁股,要臣占她这便宜,万万不敢。”周璨拱了拱手,连连摇头。

皇帝便也不想白费口舌了,挥挥手,示意此话揭过。

周璨却探头看向皇帝书桌角上的那只玉熏。那只熏径有六寸,通体墨翠,色泽匀称,剔透光皎。顶纽为微绽菡萏,盖作镂空花雕,分明是长须龙面云纹,边缘刻出花瓣状,瓣瓣精致非常。身为素,透着澄亮玉色,底下围六只兽头,口中衔环。当真是玉为顶乘,艺为绝伦。

“陛下,您这只玉熏可真是妙得很,看着不似出自国匠之手?”

皇帝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眼尖,这是勒州特产的墨玉,里头透着翠,开万块原石也撞不见一次,稀奇得很,是西域的师傅雕的,图个新鲜。”

周璨低下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只是不轻不重道:“他人之物虽好,过犹不及。”

皇帝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皇帝与肃亲王年岁相当,只是非嫡出,当年先帝时排行老三。三皇子各处平庸,却也胜在安平务实,太子退位之时举荐了自己这位兄弟,才将他推上了皇位。当时其他几位皇子身子孱弱年龄幼小的不论,还有几位心术不正虎视眈眈的,都被太子联合叶大将军压了下去。是以皇帝今日能坐在这龙椅上,多亏了肃亲王的助力。

皇帝与肃亲王当年也算兄弟亲厚,周璨性子是恣意了些,皇帝也都包容的很,几乎是将他当半个亲儿看待。许是子孙缘差了点儿,皇帝如今膝下几个皇子,全都资质平平甚至难上台面,太子虽稍强些,但心胸狭窄趋利短视,不多打磨几年难以将江山放心托付于他。相比之下,周璨从小冰雪聪明,如今更是出落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皇帝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当年兄长的丰标不凡,自己那几个儿子还真是难望其项背。周璨这些年给自己造了个十成十的纨绔模样,皇帝也是心中明白,他是不想让太子吃味疑心,所以自敛了锋芒。

周璨是个闲散王爷,朝着皇帝卖憨撒娇,皇帝也就当他是个好逸纨绔,宠他由他。

可周璨今日看来不想与他打太极。

周璨看着皇帝的眼睛。

皇帝是个太平盛世的皇帝,无需他平烽火拓国土,只需他守江山安万民。若他如当年皇子时那般敦本务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便算好了。只是帝王这个位子,坐久了,人是会变的。许是边关被叶家守得过于太平,皇帝这些年一直重文轻武,甚至仗着一支叶家军刚愎自用。渠勒盛产玉矿,每年上贡的那点儿看来是填不满某些人的胃口。

“渠勒收得容易,其他几国就未必了。”周璨站了起来,撑着手杖走到皇帝跟前,“陛下,叶家两位将军的威名震慑不了西境多久,不出三年,那些小国必然蠢蠢欲动。”

“如今,更不宜兵戈相向激起群愤,还应完善商道,以通商抚慰之,保这平安之势,以便多觅良将。”

“你是觉得刘封难以胜任西境主将?”皇帝淡淡挑眉,他平日并不以皇威压人,此时他将眼尾那种慈善平和收去,看上去无端有些不近人情的冷。

周璨自然是听懂看懂了,但丝毫不怵,反倒还丁点儿委婉都吝啬粉饰,只是大言不惭道:“是。”

旁边一直看着这场谈话走势不妙的杜公公偷偷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留玉,”皇帝带点儿训诫的意味提高声音,“你可是还仍怀疑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另有蹊跷?”

周璨覆在杖首的手微微收紧,那只兽头硌得他掌心生疼。周璨一双黑眸沉沉如夜,又仿佛在底下蓄着什么东西正要翻涌出来。皇帝盯着他,眉头微蹙,淡淡怒气挂在嘴角,似乎是料到他将要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片刻,周璨到底是将那些情绪都牢牢按住,压回一片深黯之中,他扬唇抛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低头轻声道:“臣不敢。”

杜公公抱着拂尘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眉头稍展,却仍板着个面孔:“明日腊月初一,岁末事繁,你府中又多了个小娃,便休沐几日吧。”

今日是个艳阳天,出了安禄殿,周璨被阳光晃得眼晕。

杜淮在后头扶住他手肘,“哎哟,王爷留心。”

周璨看着眼前几根手指被阳光照得半透似的露出点橘粉,眼睛被刺得发涩,只是低声调笑,“杜公公躲着看热闹也不帮本王一把,不厚道。”

您这埋头冲火坑里跳奴才哪里拉的住您呐!杜淮心里直无辜,堆出笑容道:“小的嘴拙,何况御书房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

周璨站了一会才挨过那一阵子晕眩,轻轻将手从杜淮那抽了回来,“本王就奉命乖乖回府面壁思过了。”

“王爷保重。”

他这一句倒是真心,虽说周璨一张嘴皮老能往人心尖尖儿上刺,但杜淮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喜欢这个王爷的。皇城威严压抑,伴君又如伴虎,他一个阉人,处处谨慎时时警醒,虽说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奴才,到底仍是不受待见的。周璨却与那些王侯臣子们都不相同,他自行一派,潇洒来去,对着人燕尾掠水似的那么淡淡一笑,不谄媚不轻鄙,就是让人春风拂面似的舒适。周璨与他说话时总能逗他笑,景纯王并不是将他当好友,然而也不会将他当奴才。

只盼这王爷可少整点儿事,多几年安好吧。

周璨直往资善堂而去,他在御书房被皇帝耽搁了许久,怕林晏等急了。

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一辆空马车候着。

侍从解释:“林小少爷等不及先自行回去了,奴才是折返回来接王爷的,才到了没多久。”

周璨在马车里纳闷了一路,这小祖宗又是哪不高兴了?

揽月将他从马车上接下来,“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晚?”

“跟皇帝聊得高兴,”周璨苦笑,“那小家伙呢?”

“您没事吧?”揽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小少爷回来就直奔房间里去了,面上瞧着不大……”

周璨跟皇帝夹枪带棒地聊了半天,身上倦得很,可还是强忍着提起精神,“你帮本王想想,本王又干了什么惹他不痛快了?”

揽月看着自家王爷毫不顾管脸面地认怂,心里叹了口气,倒真想起一桩来,“昨晚奴婢煎药回来,听侍卫说小少爷来找过您,没待一会就走了,奴婢想怕是他没瞧见奴婢,也没见着您,便自行回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那也不该生气啊。”周璨摸不着头脑,刚入了大堂,便看见方知意捧着碗花生在嗑,见他进来招招手,“吃不吃,厨房现在就开始备炒货了,明儿才初一呢。”

周璨看见他那张脸,一拍脑门,抬手就戳了一记方知意鼓囊囊的腮帮子,“吃,就知道吃!”

他那会应当是在药浴,怕是林晏偷偷瞧见了。

方知意被他寻回来,周璨是吃了颗定心丸,毕竟肚子里这个小的算是有了着落。因着上辈的亲缘,周璨与方知意相识比与叶韶还早。方知意从小就有趣得紧,跟只猫似的,你戳他一下他会龇牙回挠你,偏又弱弱小小也挠不赢。跟着演真法师修行这么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还修炼出了一副清白慈悲的皮囊,越发让人想欺负那么几下。

周璨在别人跟前伪装惯了,方知意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信任的人之一,他便下意识亲近放纵些。想是方知意入府之后,他总跟他一道进出,分给林晏的时间少了。回想这小跟屁虫那会老缠着叶韶的模样,周璨深觉这孩子大抵是占有欲过强,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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