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反想(1 / 2)

他说:“你可听说过北海吗?有这样一种鱼,身长数丈,世人不知其修,却被困在一片海域里,出不去,也无处可去。”

黑夜里热闹褪下去,整座城都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也听不见禺京说故事的声音。

我等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问:“然后呢?”

“没了。”

我急了,凑上前问他:“怎么会没有了?那条鱼,它有没有成功脱困、找到自由呢?”

“没有。”

“为什么?”

“因为……”

禺京这么说着,却没再说下去。

静默让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我这才发现,我早已看不见什么星河,因为我们靠得这样近,我的眼里只剩下了他。

我听到不知是谁的咽口水的声音。

“阿荼,你不是总问我,爱究竟是什么吗?”禺京道,“现在我来告诉你……”

他没再说下去,但是有微微的凉意落在我的唇上。

我只觉得睫毛狠狠颤了颤,然后胸腔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咚、咚、咚。

先是鲜活,然后是一阵钝痛。

爱是什么?

爱就是这样的情不自禁。

我脑子一白,接着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

我又漏气了。

我醒来的时候,崔珏在我的床前守着我。

我一动,胸口隐隐作痛,心下有些茫然:“崔珏,我好像有些心痛——”

崔珏哭得哀哀戚戚:“让人在心口上剜了一刀,能不疼吗?”

我伸手抚上我的胸口,感到胸腔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又好像空落落什么都没有。胸腔里有没有东西不知道,刀口倒是真的有一道。

我愣了半晌,脑子慢慢转还过来。

那天夜月里的“咚咚”声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我真的生出了一颗温热的、会跳动的心。

从前禺京说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原来并非推脱的借口,而是真话。一具连一颗心都没有的枯骨,如何能知道什么是爱呢?可是当我真的生出一颗心,禺京却不见了。

七月半,鬼门开,亡魂归阳,于是百鬼夜行。可是眼下寒冬将近,距离下一个七月半还有大半年,崔珏带人将四方城翻了个底朝天,却半个人影也没找到。

禺京好像从不曾在四方城里出现过。

我在城主府中将养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有时登楼远望,瞧见万家灯火,一座鬼城热闹得如同人间;有时房顶一躺,看落星满天,将手一伸,就好像能抓个满怀;有时就躲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

城主府中有藏书阁,我淘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书上说当初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冥府却未成,于是死去人族的魂魄无处可去,便只能漂浮海上,后有仙人不忍见之,便以昆仑山石造四方之城,只进不出,专门收容不入往生之魂。又后来,天道化形,锻造冥府,人族有了轮回,仙人又替四方城开了一道门,许欲入往生之魂于每年七月十五出鬼门,过黄泉入幽冥司,去往往生。

崔珏侍奉在侧,将一切看在眼里,有一天终于遭不住,道:“城主,你要不哭出来吧。”

他说着,十分勉强地将身子一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

我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问道:“崔珏,你在这四方城多久了?”

他大概没料到我突然提问,认真偏头想了想:“百来年了吧,可能都有上千年了。”

说着有些怅然:“真是好久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崔珏一愣。

“从这四方城出去,去黄泉,去幽冥司,去往崭新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我看着崔珏,他素来没个正形,这会儿却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良久,他长叹一口气。

“城主。”他轻声喊我,向我伸出手。

我捏住他的指尖,便瞧见他为人时的记忆。

那是二十岁的崔珏,加冠之年,进士及第,拜为尚书郎,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他打马过长安街,街边全是侧头瞧他的行人,面上满是羡艳。他于是更得意了,将头一扬,恰望见街边茶坊二楼的栏杆上有个小姑娘也探出头来,粉颊朱唇,鬓边还别了朵木芙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遥遥一汇,那姑娘忽然笑弯了眉眼,他便一下子好像连骑马也不会了。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崔珏笑起来,“是啊,新生固然好,可我心中有故人,不忍忘之。”

心中有故人,不忍忘之。

我低垂了眼睑,只觉得书也看不下去了,沉默了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说,因为贪恋故人的影子,就把另一个影子当做他,这是正确的吗?”

我将书盖在脸上,不等崔珏回答,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当然不正确,因为贪恋原本就是错误的啊。”

尾生每天都要去桥下等一等,其实他心中清楚,他根本等不来他心上的姑娘,因为那姑娘当年爽了他的约,后来也没到四方城中来。可是他好想念她啊,这想念经过千百年的时光的发酵,也不曾被冲淡,反而变得愈发浓稠,所以每当想念多到没法承受的时候,他就来桥底下站一站,想想当初等待时的满心期待,就又可以变得开心满足起来。

崔珏每年的中元节都要将一些往生之魂送出城去,他守在城门边,瞧着他们面上或是欢欣,或是期待。他难道不知往生好?轮回之后,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或许是一名书生、一个诗人、一位医者,又或许是个小将军,红缨银枪,烈马银甲,在战场上叱咤。出去了,是无数种可能的人生;守在这里,却只是年复一年的不见天日。可他不忍心忘记前世墙头马上、惊鸿一瞥的姑娘啊。

人心自古逃不出贪恋,尾生如是,崔珏如是,我又何尝不如是呢?

我天生有个本事,但凡人族,哪怕已成魂魄,我抬手碰一碰他们,便能瞧见他们过往的一切。唯有禺京,我触到他的指尖,瞧见他的过往,那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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