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江夏白鹅77(2 / 2)

王敬先咂了咂酒气,低声笑道:

“刘兄,你没见刚才这酒垆老板,做小买卖的,脾气也忒冲。他家的酒旗是旧,我看那切肉的砧板上刀痕不多,连铁锅边上也没几个糊嘎巴,都是新的——显是屡被人来砸他场子。世道不平,这洪湖边上的江夏城里,官、兵、匪、盗如鲫穿江,我看按着那老板的性子,买卖必是干不长久。”

汉子微笑道:

“你摇铃行医,还能掐会看的,怎么,兼职算命先生吗?”

“上古时本来巫医不分家。当年有名医扁鹊,扁鹊的医名天下传扬,他两个兄长却名声不显。扁鹊的大哥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一般人不晓得他能事先铲除病因;二哥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发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本乡本土;扁鹊则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能看到扁鹊在经脉上穿针放血,在皮肤上敷药动刀,所以以为他的医术天下第一,其医名才能流芳百世。扁鹊真才实学,这世上欺世盗名之辈又有多少呢?嗨,喝酒喝酒……”

推杯换盏,汉子酒量奇高,酒壶渐渐堆满半张酒桌。王敬先只知这汉子自称刘一白,其余底细半句也套不出来;杯酒之间,王敬先恨不能把祖宗三代的破事都秃噜出去,酒兴愈发盎然。

饮的大醉,王敬先举酒起身,歪歪扭扭走向灶台,狠狠箍住了店主王元德的宽阔肩膀:

“你刚才说……说……说那大鹅,大鹅的价贱?此言荒谬!”

王仲德摇摇头,重扶他回了桌边。

王敬先道:

“鹅,本是大雁;大雁,久驯成鹅。\ufeff”

“古时,鹅别称舒雁,商周时开始被豢养;先秦以来,鹅、雁不分。《说文解字》讲,‘雁’,鸟也,从隹从人。’‘隹’意为短尾鸟,雁尾短,古人造雁字,雁中有隹。雁‘从人’,为向阳之鸟,冬去春来,讲信义,不失时;群雁高飞,有雁序,如行伍进退得当,又如治国规章严谨,甚而像寻常人家的长幼扶持,有礼有节。”

“雁被视为仁鸟,《仪记》也载,上古婚姻往来,常常将雁作为信物;不只是婚姻媒介,孔子拜谒老子,同样以大雁为礼。”

“雁,又名鴚。大鴚为鸿,小鴚为雁,家鴚为鹅。春秋是有神箭手更羸,专射大雁;百姓难有更羸的箭术,鸿雁不能易得,于是舒雁成为替补。”

“古人爱鹅,良有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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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鹅字怎么写吗?”

王敬先伸出两个手指的长指甲,蘸酒在桌上乱涂乱画,写出来作一摊糊涂:

“鹅字写法有三种:䳘,鵞,鹅。”

“汉字象形拟声,鹅字以鸟为形,鹅鸣哦哦,我字为拟声。匈奴话把鹅叫做‘古丝’,直言鹅鸣,太过简单粗暴。驯雁为鹅的过程,大概开始时鹅的野性未脱,鸟在前跑,人在后追,故而䳘字里鸟字在前,我字在后。鹅性业已良驯,人立池塘上,俯观鹅游清波下,䳘字渐变为鵞字,我字上,鸟字下。古人饲养马牛羊猪狗鸡六畜,辅食五谷;江南鴚鹅多,人养鹅食鹅,大鹅的意蕴慢慢沉淀成饱嗝。鵞字始写作鹅字。\ufeff”

“我年少在会稽郡长大,家里有位族叔,一生爱鹅。儿时,陪叔叔在镜湖边买黄酒,乘兴到兰亭。流水归舟,乐固然乐;我那叔叔和堂哥,大本事没有,写字磕药是一把好手。叔叔写有《换鹅帖》,我堂兄写有《鹅群帖》,父子爱鹅,千古佳话。”

“会稽山阴,道士养有好鹅;我叔父一字千金,不惜手写《黄庭经》的长卷,以墨宝与道士换鹅。世人夸耀族叔的行书独绝,都不知我叔叔的笔力,正是来自于大雁、白鹅。飞鸟向来被称作‘灵翰’,族叔手挥五弦琴,仰观天上飞鸿,把云霞指作缥缃,鸟迹看成翰墨,何其浪漫!而那大鹅,白羽窈窕,傲首顾盼;长颈绵曲,蹼掌行水——我叔叔参鹅入纸,悬手转腕,以白鹅神姿运笔:世人赞其行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ufeff”

“公卿之家,人人学道,族叔也不免俗;为求长生,学道之人多服丹药,中毒者也不少。鹅肉有解毒功效,因而道士大多养鹅。医书《肘后备急方》记载,鹅肉性味甘,除五脏热邪;《养性延命录》说鹅‘与服丹石者相宜’。族叔和堂哥在会稽郡居住,与道士许迈采药石不远千里,叔叔服药,因此也靠养鹅解毒。\ufeff”

刘一白道:

“风雅如此,陈皮炸鹅下酒,也算快意。\ufeff”

王敬先撩起长衫,露出腰间佩剑,剑鞘嵌有七星玛瑙,显出满屋光彩夺目:

“我儿时曾亲见族叔的《兰亭序》原作,字体千变万化,行间二十个‘之’字各个态势不同——‘之’字与鹅形太过相仿。《兰亭序》‘之’字,或锋芒毕露,或蕴蓄含妍,或仰,或偃,无一不风神潇洒,气象纵横:

鹅之为物,游水中,昂首锐目,举蹼分水,尤人之鹰扬江湖间;眠沙上,曲藏怀腋,爱惜羽毛,一像君子洁身自好,养晦韬光。

恨我虽着长衫,文字却粗疏。

哈哈,男儿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龙泉,掷笔按剑,横槊赋诗!他日等我得志,再回会稽兰亭,写甚《黄庭经》?应写秋风猎马、杀场峥嵘,以剑气入诗,唬唬那些酸溜文人和装蛋道士,问他们换鹅不换!”

刘裕酒酣耳热,闻言只笑这江湖郎中借酒癫狂:

“听你所言,你族叔和堂兄倒是风雅非常的高门子弟?兄弟谈吐不俗,一个鹅字能解出来三四种写法——虽然懂这些也没卵用。又何故摇铃行医,周游郡县?”

王敬先眼角莹莹,脱了腰间宝剑,横于膝前:

“我祖父是造过乱的贰臣,到我这里,早在家谱里除名了。少年时寄人篱下,成人后不愿再随亲戚俯仰:我被族叔扶养长大,叔叔传了我几篇医书,怕我乱世里没手艺活命。叔叔已去世了,当家的堂哥看我不爽,我也容不了堂哥为人轻佻,日日装逼。如今一个人飘飘荡荡,倒是自由。

我叔父官拜右军将军,名讳里带个‘羲’字;因他名头大,一生爱鹅,故而在咱南朝,鹅另有别名“羲爱”、“右军”。同样是水里游院里养的家禽,对仗使然,鸭子号为“左军”。不唯右军大鹅,左军鸭子也是由野鹜驯化而来,学名舒凫:

南朝景物,秋水长天,落霞与大鸭子齐飞——林泉之乐,用多漂亮的词藻也不过分,可是我叹一句‘真他妈的漂亮’,又如何?就如我叔父《兰亭序》中二十个不同的之字,品性不同,人生贵适意耳。

写字与游荡可以适意,人间万事却事事难以适意。我是罪臣子孙,不可能有祖父和父亲的同僚推举我为官作宦;老辈人一个污点,甩出来我一辈子的贫寒。

我就艹他妈的大晋,可怜我王敬先智勇无双之士,身怀文韬武略,只能摇铃行医、走街串巷讨生活!往日的亲戚见我潦倒,人人唾我骂我:‘还不是自己不努力?’

努力,我他妈努力他妈!”

店家兄弟二人,王仲德忙着收拾这四五桌的杯盘狼藉,王元德在门口青石上沉默摩挲着一把剔骨短刀。刘一白叹息之间,有三四个官差押解着一名农家子弟经过,大喇喇闯进酒垆的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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