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壶水62(2 / 2)

“刘备当年立了军功,在安喜县当差。有一次,他被督邮官勒索,一气之下,挥鞭痛打了督邮,之后带着十几个兄弟反出小县城,投靠了代州刺史刘恢。

刘恢问刘备,督邮官的勒索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朝廷,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先向上级汇报呢。

刘备说:‘如今内有十常侍当道,外有门阀横行,哪里有讲理的地方?我借此地栖身,找苏双、张世平这些巨富做些风投,天下乱了我就拿钱出山,没有机会我就做个富家郎。’

刘恢说,你有钱没后台,到底没用;这样,我帮你写封信,你去投靠更大的大佬吧——

是年刘备转投河北刘虞,渔阳发迹,换了地方,做了和以前一样的官。

但是督邮是打不完的。”

刘裕叹道:

“是啊,督邮官是打不完的。可怜大汉昭烈皇帝,飘零半生,没有尺寸之地立足,到老才开创了一番基业。”

几案上一把泥壶、一把玉壶。刘牢之取案边玉壶,倒半杯清水,端碗递给刘裕;船行到风浪大处,又拿下巴点点一旁的蒲团,叫刘裕坐了。刘牢之徐徐说道:

“士族横行,是从东汉时开始的。政治上,世家大族垄断政权;经济上,大行土地兼并,富有山海,贫无立锥。乌龟生王八,豪强成门阀,寒门无贵子。

汝颍、谯沛的商人投了曹操,孙权仰仗江东地主三分鼎足,唯独刘备揣着一张过了期的名刺,一把生锈的豪宅钥匙,领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出一个季汉。

浪荡的男人很多,浪漫的男人很少。赢了不屠城,输了不缴械,到哪儿算哪儿,护着一票百姓,跟那些王八蛋干到底,幻想重现祖辈的荣光——如果这不算浪漫,什么算?

我小时候不识字,后来投了军,是军中的一位兄长教我识字念书。看的书越多,我越觉得历史就是个圈。

我的恶名,南朝北境人尽皆知:王恭造反的时候,北府还在他手上,我带了三万北府兵背刺王恭,砍下旧主的脑袋。司马道子父子掌权,逼走谢车骑,瓦解了旧日北府十八猛将,我又掉头对他司马道子、司马元显鞠躬作揖。

世人骂我、唾我。唾骂挨的多了,有时候我也迷茫。你别笑话,我五十的人了,我也迷茫。每当我迷茫的时候,我就重新读一遍先主传,每年的体会各不相同。

刘备像谁呢,刘备像个汉末的小商贾。寰宇大变,祖产不多,他散尽家财,一场豪赌,开了个不起眼的小作坊,前店后厂,编凉席,做拖鞋,骑着驽马颠簸几百里换一点差价。小买卖,铺子里能耐人少,他那点产业一次又一次被人抢夺,他也一次一次立人屋檐下——

头低,腰不弯,他却并不跪舔:金主局上,刘玄德仰天长啸,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捱二十年,战战兢兢攒钱,偷偷摸摸运货,拼尽全力也攒不下几个家底,刘老板认命了,准备过日子了。

日子不让他舒服着过,他仍是一次又一次改换门庭;有天像是他二十多岁时陪曹老板笑脸那样的金主局,刘备喝多了,上厕所一撩裤子,看见自己的大肚腩,刘玄德哭了,他都快五十岁了。

刘备可以回安喜县,托人买个岗,督邮来视察,他跪直些,腰弯些,没必要打人家。也可以一直踏踏实实在曹老板或者袁老板处,要么去他富二代表哥老刘的产业里摸个鱼混退休,两三千石的俸禄不撑,也足以让他不饿。

我一直想,刘备图什么呢?

图一口气吧。

淝水战后,大晋数次内斗,西军被打残重建不知凡几,帝国最为精锐的中军,全部战力也埋没在国都建康的滔滔江水里,今非昔比。北府的火种,却仍烧着;火苗再小,这火也仍烧着。

我处处让步,苟且求全,为的是北府,为的是胡马再度南下之日,诸公鼠窜,仍有猛士舍命拒贼。”

刘裕举杯饮水,清水未咽下,有话难说,如鲠在喉。刘牢之取了泥壶,续在刘裕杯中的却是酒。

“水寒伤胃,酒热暖心。一冷一热,只有自己知道。后生,你刚才扯什么‘风林火山’,以后有话可以直讲了。”

“我有三策,可平江陵。”

“上策,提三千轻骑,走北道,三日可至襄阳。五六年中,大晋北境边关,武禁废驰,也是后秦忙着对付西北胡国和北魏新秀,襄阳、宜城这些前朝要地,三不管的官吏吃着空饷,驻兵甚少。桓玄众兵压在江陵,北府轻骑穿插襄阳后,一日一夜可疾驰长坂,直捣贼巢荆州。”

刘牢之摇头道:

“北府上下不过两千骑,那是我的老本,不能赌。中策如何?”

“中策,放弃江陵。水军大船列阵,封锁长江口;另以步卒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江北的邾城、弋阳城,结为犄角之势,在战场东线上一把大锁,将桓玄锁死在江陵。我不退,敌也难进;桓玄以一州之境反叛,北府坐拥大晋八州,只要坚壁不与战,日日派兵骚扰贼人侧翼,尝试断敌粮道。一二年间,西军进退维谷,离心离德,不战自溃。”

刘牢之叹道:

“往昔大汉有十三州,荆州为最大,米谷充裕。今日桓玄不仅占据荆州全境,且派遣亲信驻兵于巴郡、巴东郡、巴西郡,手遮蜀地。桓玄不缺粮,我缺的却是兵;若分兵登陆,怕只怕那桓玄合兵一处,把我北府逐个击破。”

“那便只有下策了……”

水军行至九江,艨艟巨舰泊岸;中舟一声梆子响,三军登陆休息。

流民营里本部千人,刘裕问一声几人见过血?举手者寥寥。选那精壮的三十名汉子,卸甲弃长兵,人人便衣佩短刀;远离岸边,朝西而去。

将行未行,岸边有数人跨马追来;刘裕西行不顾,这数人挽着缰绳,紧跟不舍。

“回吧,就送到这儿。”

蒯恩执矛带盾,咧嘴笑到:

“刘将军,当官以后,和弟兄们倒是远了?”

“对待兄弟,不如北境时!”丁午肩挑铜锤。

“刘将军是嫌弃我虞丘老迈!”

刘裕面色冷峻,停步道:

“这趟骑不了马。你们各有营垒,也不是我的兵。我说了,就到这儿。走!”

王镇恶笑道:“不骑便不骑,骑兵下马,他到底还是骑兵。”

“随大哥建功立业,兵发江陵去者!”刘钟欢呼道,“按老规矩,断后的断后,开道的开道……”

到彦之扛着斩马长刀,兴冲冲撵上前队,刘裕飞起一脚,踢趴了九尺大汉。

扶起到彦之,招手叫近了臧熹,众人都凑上来。刘裕低声道:

“这一去,前途未卜;我若回不来京口,照顾好你姐。北境时,我答应过弟兄们,要让大家吃饱穿暖,要让天下百姓不受欺凌,早早远离连天战火——如今仍寸功未建。待得胜回家,寿丘山下,再与诸君痛饮!”

刘裕率众渐行渐远。

孙处大呼道:

“大哥!此行何往——”

“去寻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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