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最好的都城(二)51(2 / 2)

孙处睁开眼,身子缩成五尺高。

“还不去招呼客人,又在此偷懒!你这奴子,只配吃泔水、啃麸子!狗肉上不了席!”

“我是良家子……”

孙处下意识反驳,抬头仰视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们,身高差距一大,胆气立时半消。

腰间摸不到建平宝刀,袖里是偷藏的半个干硬馍馍,匕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少年熟门熟路跑回后院,到马槽边去取那把铡刀,铡刀沉重,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呦呵,奴崽子,还要跟爷爷们动手啊?”

酒保冷笑道:

“伙计们,给我抽死他!”

孙处只得逃。

这琅琊的酒家太小了,避无可避。

“我还能逃到哪里……”

……

芙蓉帐暖,锦帐春宵,佳人入怀。

“郎君如今做了高官,骑了大马,贱妾也能沾你的福气。”

丁午怀中抱着二八佳人,体嫩似酥。

“你!”

丁午惊叫道,

“不不不,俺老丁,老丁我配不上你……”

女人嫣然一笑:

“大晋督护,北府猛将,堂堂的白直队队主,是奴家配不上郎君。”

女人咯咯地巧笑,动摇丁午意乱神迷,粗大的脑袋里搅出一团浆糊:

“什么白直?什么队主?你如今在我身边,不去老爷家做妾室了吗?”

“我自幼沦落风尘,妈妈用琴棋书画调我教我,脱谁衣,暖谁床,一向由不得我拿主意。郎君从前贫苦,赎不出我身,一番大闹,险些害了性命。谁成想浪荡江湖,没有几年竟做了大官!如今鸳鸯交颈,谁能将你我分开?”

一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丁午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也不愿想是梦幻还是现实。

“诶?我的金瓜骨朵哪儿去了?”

云雨似梦,半睡半醒,丁于慵懒地躺在锦帐里,扭头缓缓道:

“你见我锤子了吗?”

红烛尽熄,不见人,也不闻声。

“啊!”

汉子一声惊叫,脑袋凑近了看,帐里躺着一具描红画粉的骷髅!

……

刘裕身处七层佛塔塔顶,金塔升空,俯瞰众生芸芸。

这第七层的塔里,放着一本书。

刘裕打开这本书,一页一页翻过。

书中人,自幼家贫,后来投身南朝的军中。

书上写,他打了很多胜仗,官职也一路走高;领着新旧的兄弟们,日子也越过越好。

他平定了南朝的大乱,又打退了北境的铁骑。

手挥双刀,谈笑间,收复两京。

他亲手缔造了一个全新的帝国,他慢慢走上了帝国的顶点。

有才有学的寒门子弟,纷纷得到重用;他的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

他轻徭薄赋,改良不合理的律法,打压豪强,安抚流民,抑制兼并,善待百姓。

书里的他,出发很晚,三十多岁,一把胡子了,才从赌桌的浪荡中抽身。

书里写,他想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成功了。

很多事情失败了。

他的谋士们,一个个英年早逝;他手下的猛将们,在一次次攻城拔寨、斩将刈旗的胜利后,耽于淫乐,甚至贪污腐败,不思进取。

书里,他多疑,狡诈,残忍,骄横,跋扈。

书里,他最终弄丢了长安,放弃了洛阳。

他的将士们,在战创的苦楚或和平的偏安里,老死、病死、被俘。

于国于家,他赢不得天下,他也留不住挚爱的性命。

书上写,他的人生,起于三十岁的北府,终于六十岁的北府。

六十岁那年,揽镜自顾,他的头上生有双角。

他想起年轻时,也曾立誓屠尽天下恶龙。

他连灭五国,手杀六帝。

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想起年轻时,他想要安定的日子,想要妻儿热炕、良友对饮,想要世上穷人再不受人欺负,他渴望给天下一个交代!

书上的他,六十岁那年,再次提兵北伐。

他看着自己的士兵——

十万南朝子弟,年轻的眼睛里,有惶恐,有欲望,有血勇,有疲惫。

他笑,他说这些后生,像极了那些老兄弟们年轻的样子。

他扭头去看,王镇恶去哪里了?蒯恩又去哪里了?为何都不见了?

天地茫茫,书中人,孤身来人间,孤身回天上。

那年来不及北伐,他死在誓师的前夜。

他死后,他的子孙荒淫如猪狗,天下变乱依旧,富兼贫、尊傲贱、大欺小、强凌弱……

刘裕合上书,抱头痛哭,泣泪呕血。

他想,如果他是书中人,他该如何?他是否也将头生双角?

他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刘裕怔怔地俯视苍生,张开怀抱,倚栏一纵——

项有似有人将他拉扯回来,一惊而醒。

揉揉眼睛,重回佛殿。殿内的粥水还在翻滚,锅里米仍是米,不多不少;殿后哭仍是哭,且悲且痛。七人相顾无言,各自讶异。

“兄弟,撒癔症了?”

红衣汉子憨笑。

老僧对汉子合掌叹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贫僧苦思佛法,闭门枯禅,不得要领。陛下召贫僧入长安京中,主持一寺,也无添益;不如放贫僧西行。”

刘裕道:“陛下?”

红衣汉子笑道:

“寡人正是秦主姚兴。且问你,你船上所言,谁是英雄?谁是竖子?”

刘裕心中梦境,尚且颠倒,话到唇边只是语塞,搞不清这些个虚虚实实。

“寡人已从后凉国迎来了名僧鸠摩罗什,长安各庙里,堆满了西域的佛家典籍。大师,西行十万里路,何必费力去餐风饮雪?”

姚兴并不难为众人。秦主悠闲背着手,转向老僧,道:

“燕、魏大战,寡人这次来中原巡查边关事小,亲迎法师事大。请法师与寡人同回长安,弘扬佛法,化境安民!”

“贫僧惭愧,佛法低微。当今天下汹汹,人心丧乱,那些佛家戒律,都被教徒抛个干净。身为僧侣,穷奢极欲,无恶不作者,流毒天下。贫僧立志西赴天竺,维护我佛真理,矫正时弊。

阿弥陀佛,黄河可以西流,贫僧之志不可轻改。”

“大师既发宏愿,寡人再不强求。只是西行归来,可否来长安弘法?”

“贫僧为天下人学佛。长安一隅,也属天下。”

姚兴点了点头,笑问刘裕道:

“那汉子,寡人想再请教请教你。天下四分五裂,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都城无数,请问是长安好,还是洛阳好?”

殿后的流民,来殿上捧着破碗舀了米汤,哀哭之声渐止。

刘裕道:

“天下最好的都城——

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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