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再加上陕西军素来就有姚家军之称,诸官职非姚家旧识故吏不可任,诸兵卒只认姚古家主私令,不认朝廷陕东道官令。

一时间,太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是个明事理的,没有阴谋报复和暗中蓄力,只是亲往先帝寝宫陈词上辩。

可外面觊觎他太子之位早就打成了一锅粥,郢都东门右平卫大将军程齐是五皇子明王熊江的舅舅,他是个不知死活,到了这样的风雨飘摇的时候,不知被他那个没脑子的姐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敢纠集部众宴饮,席间大声畅谈谋反细节,酒后甚至敢放言在场都得个王侯爵位。

这可出了大岔子,当场所有参与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他捅了出去。

事情一发,本就焦躁不安的孝仁明皇后勃然大怒,直接下令即刻逮捕熊江,并不问缘由,就地拉杀,并传首郢都各皇子府上,以震慑众人。

熊彻看见熊江的首级后,当即号啕大哭,他朝那人头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任凭诸舍人各种拖拽都是巍然不动,只是哀叹

“楚国开朝近三百年,怎么到了今朝,至亲仇视,母子相厌,兄弟反目了?

彻,微末之身,愿先死,以止杀戮。”

这似乎为朝中一时踌躇不敢下定决心的部分官员立下了风向标。

在官场中,中立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事成之后,好处没有你的份,得势的但凡有点小心眼都能顺便记恨上你的不作为。

可能会有愣头青抱着坐收渔利的念头待价而沽,可现实往往和幻想是相反的,在官场上中立的人往往是下场最惨的,试想,如果你和敌人斗了个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在你准备享用胜利果实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油头粉面,伸出一只白皙不染尘埃的嫩手,好死不死地要分上一杯羹。

这不攮死他?

对于急于寻找一个可靠的老大的官员们来说,与其投靠一个不知道底细的皇子,不如投靠一个会做戏又有势力的皇子。

冉云对这次政坛风波视若无睹,他抱病在家紧闭家门,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提前下场,只需要在胜局已定,来彻底压死失败者的最后的一抹希望。

他也对诸部官员的举动毫无反应,投靠皇子和投靠首辅并不冲动。

在局势愈发失控,郢都这锅热油愈发沸腾的时候,诸皇子默契地没有发动进攻,因为他们在等

等,姚古的反应。

朝廷派了陕西诸事务特查使,意思是,陕西无论军中还是府城皆可查。

如果姚古真的有什么藏不住的事情,那他就完了。

他只能反了!

皇昭十二年六月十三日,陕西来了消息。

姚古,这个胆大包天的狗贼,他送来了特查使的人头!

特查使姚晓舟在昔日陕西旧识帮助下,历经了四十二天,终于查明姚古私开铁矿事无误后,他严词拒绝了这位老上司和本家的金银珠宝,香车美人,只是大开中门,衣冠楚楚端坐府中,只等这位国丈过来负荆请罪,引颈受戮。

可姚古派去的只有一把钢刀。

这位国丈在他的皇帝女婿和皇后女儿的多年骄纵之下,已然得意忘形,朝中那些风言风语,压根没有一句虚假捏造,全是真的!

那些政敌并不需要去刻意寻找,宫骑司在陕西的暗探早就把弹劾的折子挤压了十个大箱。

这位年近五旬的国之柱石此时却像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满腔愤怒的送来了他受到冒犯,朝堂所要受到的代价。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皇后女儿和太子外孙了,他旗帜鲜明的直言,圣天子已为活死人,首辅冉云串通诸皇子试图鸩杀孝仁明皇后,并流放太子。

而他这个国丈今天就要诛冉云,清君侧,救社稷。

任人唯亲有很多坏处,视陕西为自家地盘,视国家利益为自家利益,有什么弊端。

却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就是陕西俨然成了他姚古的一言堂。

他在长安城西外校场点兵,自称是天命所归,昔日楚国开国太祖入其梦中,托付社稷安危,江山稳固之重则于他,他虽老朽却愿竭心力,便杀白马祭天,敬告楚国诸位先帝之灵,愿领陕西魂安湜弊军二十万,出武关,直扑郢都。

这是一种绑架,绑架了孝仁明皇后和太子,逼得他们只能支持姚古的野心举动。

一路上,孝仁明皇后和太子遍布各地的势力都被逼无奈,只能沿途加入,意图彻底颠覆朝廷,扶太子上位。

这一路上有河北宣威军指挥使杨荣晏,河湟镇灵军指挥使杨承继,山西蔚岚军指挥使徐塞等共九军,马步大军共计二十三万大军,一时间旌旗招展,玉横承接,声势浩大,军阵绵延五十里。

不得不说太子的正统位带来的政治号召力置实在太过凶猛,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皇帝即为君父,如今这位太子,嫡长子的身份,自从出生开始,他的肩膀就意味要担上这天下的重责。

在这个皇帝瘫痪,不问世事,贵妃借由为皇帝祈福为由,十年连建一百七十二座宫殿,内阁首辅带头贪腐,官府强征爆敛,驱百姓如猪狗,那这位人至中年,春秋鼎盛的太子,就已经寄托天下人对明君的所有期待。

仅仅是因为姚古的阴谋诡计,就已经绑架来了足够和他相当的军势,这还是因为,姚古起事仓促,诸太子爪牙并没有来得及准备,且陕西起兵实在太过逼仄。

大军出武关直至距离郢都不过三十里的巫地,这一路上的畅通无阻,才是太子的实力。

这实在太过无解,郢都城内,冉云和除太子之外最为年长的燕王居然联起手来,火速封闭禁中,封堵皇后太子出路,并秘密召集郢都十六卫大将军,以煌煌大势逼迫交劝,并打开武库,发动国人黔首,联合守城。

可他们的劣势实在太过明显,郢都不经战事已经有八十年,在建立之初堪称天下之最的各类守城器械及设计,不仅过时还年久失修,各类箭塔望楼早就堆满各类烟火爆珠,只求年节时,离天近些燃放能讨贵人欢心,弩机,床弩,弓箭,八百年不曾保养,刀剑甲胄早已锈迹斑斑。

城墙之上各类通道倒是堆的个满坑满谷,各色士兵不是抱着个半人高的酒坛,喝的红头血面,唾沫星子横飞,就是胡须飞舞,在冰天雪地里袒露胸膛,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寒暑不侵,不是命不好就活该当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然后又大声吹嘘当年的风流年,再有就是取一块府库库门下来,锯成小块再拿几套甲胄顶着,从军需官处拿几顶帐篷搭起来,再将摘头盔下来做个骰盅,几十个闲汉便顷刻围了过来耍起钱来。

如若不是前年营伎事被御史发现,一下被捅到御前,一口气砍了四五百颗脑袋下来,震慑住了这帮杀才,这帮混蛋连皮肉生意都敢做。

马场养的天下各地的好马,种马,早就被拉去,套绳赛车去了,等督察准备事务的御史一看,好悬没气死过去,堂堂国都马场,不说没有好马,居然还放了两成的骡子来滥竽充数?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武库更是惨不忍睹,马槊,步槊早就被去了槊头,拿了木杆拿回家做了晾衣杆,火油更是没了六成,必是拿回家点煤油点了,熬金汁用的大锅不是打破卖了废铁,就是卖给几处大饭庄,炒那大锅菜去了。

郢都十六卫,实册应有三十五万之数,到了今天,便是凑的出来二十万已经是太祖显灵了。

郢都国人说他们不堪所用都是抬举了他们,郢都富贵好风华,玩乐好,酒好,女人漂亮,要说斗蛐蛐,赛车,斗鸡斗犬,扒小媳妇窗沿,踹寡妇门,郢都人那是一刻都不含糊,便是百万大军都凑的出来。

可等里长,坊正一贴皇榜,说要打仗,这些个老爷们,可是当时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每年冬训哪有一个人是正经在训,穷人家的汉子冬日里忙着的都是去给富人官宦家中做些活计以求日子宽松些,闲着时都是蹲在门口和家中老人唠会闲磕,蹲不住地掏出几枚铜板来,路边找个棚子就钻进去耍钱,赢了的,呼天唤地神采飞扬,摇头晃脑地奔向了勾栏,安慰小红兰去了,输了的,只能缩头怒骂老天不长眼,低头回家。

至于富人,呵,穷人都不训了,富人还会训吗?

打仗?

当年我老祖宗跟太祖打天下那会,早就把这辈子该打的仗都给打了。

在这样的风气下,很难想象距离郢都三十里的巫会是怎样的光景,郢都早就吸全天下百姓的骨髓膏血来供养自身,苦朝中恶臣贪官苛捐杂税久已的百姓们,在各自县令,太守,知府的带领下,可以说是甘为马前卒,不仅逼着自家子弟前去投军,更是砸锅卖铁,只求王师凯旋。

郢都官吏自古以来就是叠床架屋般冗杂,自皇昭五年开始口已达一百三十万,可田亩不过五万倾,只能靠漕运,至郢都外的四处粮仓,来维持运作。

其中敖仓最为紧要,为天下粮草转运之中枢关键,长平仓次之,为灾年储备应急之粮,广安,深闽两仓最末,只是日常作用。

换言之粮仓即是关键所在。

苦朝中恶臣贪官苛捐杂税久已的百姓们,在各自县令,太守,知府的带领下,可以说是甘为马前卒,不仅逼着自家子弟前去投军,更是砸锅卖铁,只求王师凯旋。

冉云终究不是吃干饭的,先是紧急抽调南方与吴越对峙的各军北上,又紧急挑选十六卫和郢都四周可堪使用的战兵来扩充城防。

再怎么说,郢都终究是天下首善之地,家底雄厚,二十万男丁挑挑拣拣还是有的。

军械甲胄不足,冉云立刻拿出两个方案来,一个是征召年七十以下十五以上一切男女老幼,来就地取材准备军械物资,二是着五城兵马司,宫城司,绿骑司三方衙门合力,并以内阁首辅之身带头打开自家武库,全数捐助朝廷之急用。

文臣家中不过是些刀剑弓弩防身之物罢了,只要有金银日后总会回来的,可武臣就惨了,不单是自家养着的好马良驹,府库中的甲胄马槊被洗劫一空,自家追随了十几年的部曲故将都干脆被一纸调令,催着去了城头上投军。

更有甚者,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幸免,就说永安侯诸渝诸大人,五十二的年纪了,实在受不了自家老兄弟落寞和叹气,硬是拼着一股英雄气就要重上战场,为国杀敌。

最惨的还是,安川侯李希李大人不过是策马路过就被抓了壮丁,李大人当年也是少年英雄,三千人攀山越岭,踏蜀道如踏平地,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五的年纪,正是大好年华,冉云路上看见他,双眼顿时一亮,直接令人拦下他,并摘了旁边从武林伯家取来的盔甲,令他火速投军。

虽说朝堂尸位素餐者众,可终究还是有知晓厉害的人,把守敖仓具为边军精锐,都是百里挑一的身手,另外三大仓虽然不是精锐,却也可堪一用。

作为天然和皇权相生相克的特权阶级,屈昭这个六卿统率,终于在姚古这个没脑子的,好像是喝醉了酒才喊出来的政治口号“扫平六卿,诛戮冉云,奉迎太子,天下大治”的逼迫下,在朝堂各类政务兵事一团乱麻,挺身而出。

他一开口就是求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以求统一指挥,以应对姚古之军,在面对御史官指着他的鼻子,逼问他“昔日皇帝病重,皇后身陷后宫诸妃毒杀太后风波,难以脱身,前首辅郑生业求元戎挺身接重任,以救大局,元戎只是默不作声,畏首畏尾,后,冉云上位,致使贪污受贿之风高涨,忠正进言之火渐熄,如今国家逢难,社稷有倾覆之危,屈元戎如此积极,且开口即求天下第一重职,是欲救楚还是代楚?”

他的原话是“国家危难,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世上不是书本上说的太平盛世,这肮脏混浊之世道,不是一转眼就促成的,屈昭今年不过四十五,十年前为元戎,倾覆社稷之危,见过不下五次,昔日江南五王共乱,号为五帝,不仅暗通吴越,更与晋齐二国约为盟国,共进共退,并在金陵会师,拥兵百万,且发天下明文,要让半数天下与我屈氏,当年六卿尚且势弱,穷刮郢都京畿之地,不过凑出二十万兵,当年陛下亲开御口,许六卿征兵事一切便宜,如此方才能领大军六十万,进逼金陵,与龚平大破五王。

试问,当年如此危机,江南具为叛军之地,屈昭一站而胜,自此江南只知屈昭而不知楚室,江南只惧屈昭而不惧楚室,屈昭得势如此雄厚,当年既然不反,今年为何要反?

另外,阁下话里话外之意,是指,今日天下,国家之难,是我六卿不作为?

可?

这样的错误,难道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来行谋权篡位或掌握大权,来帮助一个名为内阁首辅,实为包藏祸心,满肚子的蝇营狗苟就能阻止得了吗?

六卿兼并土地,拥兵自重,任人唯亲,罪行可称罄竹难书。

你们就没有错了吗?你们就没有贪污受贿,科场舞弊,侵吞赈款,你们敢拍着胸膛说,没有拿过国家的钱,去养小妾,购置宅邸,没有拿郢都十六卫的空缺吃空饷,喝过兵血?

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吗?!”

话音未落,冉云痛哭流涕,拜请屈昭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拒姚古,康济生灵。

熊彻就是这样的场合上,看见了屈昭的第一面。

一个年至中年,执掌楚国此时最重权柄,正欲鞭挞天下,一个年纪轻轻只能在暗处默默感受对方肆意挥洒的光热。

或许该说一句已经用烂了的话来形容这时的场景。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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