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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有止步于此,举人过后考进士,就不是光努力就成的。程老太太那样抠门节俭之人,卖房卖地打点座师、县令,受尽白眼闭门羹也没动摇一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硬生生将程世福供成了寒门进士,因此她性子十分泼辣刚强,说一不二,也看不上自个儿子那动不动就流马尿的模样,反而更喜欢儿媳妇吴氏。

挨了一顿呲的程世福便蔫蔫地跟着老丁一块儿去街上马行租马——是的,虽然家里出了个侧福晋,但程世福胆子小,什么孝敬都不敢收,德柱平时送来的东西他也是能退就退,每天都在家门口上演“您甭客气,快拿回去!”“哎呦,程大人您就收下吧,这就是一点心意!”的极限推拉。他实在怕连累大闺女,再加上怀章还在考进士,又打肿脸充胖子风光嫁了两个女儿,如今他们家只剩下两头大青驴用来拉车,还养不起马。但现在要去通州,驴就不够用了,于是就临时上街租去。

程老太太就坐在天井下等着,看着那只程婉蕴自小养大的龟慢悠悠地从厨房里头慢慢爬出来,她就弯腰一把捞在手里了,用袖子擦了擦龟紫檀色背壳上沾着的泥土,摸着龟背上细细刀刻的纹路,以及那黄玉般的背脊,感叹道:“你怎么还没冬眠呢?也是,你的窝就在灶旁边,那儿暖和你怎么睡得着,正好,陪着阿奶一块儿去吧,阿蕴一定也很想你了。”

那龟被程家人三天两头拿来占卜吉凶摸习惯了,在程老太太怀里也不会缩起头和四肢,反而依靠着人的体温,伸长脖子,扬起关公般红通通的脸,安逸地打了个哈欠。好似对出远门这事儿没什么意见。

程家是二月初二晚上到的通州,住在东大街另一家小商馆里,为了不泄露太子行踪,程婉蕴特意换了汉人的衣裳,是自己拿料子做的,下头系一条白底金线织锦梅花白涧裙,上头搭了件蓝地绸对襟蝴蝶金银扣短袄,衣袖宽一尺多许,绣端“三镶三滚”,这件衣裳最漂亮的是云肩,叫做“四合如意”,剪作莲花形,四周垂着珠串璎珞,超美的!

然后又给自己梳了个民间时新的“牡丹头”--将发髻高高往后卷而团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碧桃也作民间丫鬟打扮,梳了蚌珠头,笑道:“外头冷,二奶奶还是戴个昭君卧兔再出门吧。”说着,便给她拿来了一个白毛貂鼠的卧兔儿用乌绫箍在额上,耳后辫了个蓬松蝉髻,珠宝错落发间,显得镜中的人容貌婉约秀美。

最后披上风毛斗篷,穿上以后她都忍不住转了两圈,裙子下头是不经意露出的翘头绣鞋尖,鞋面是双蝶恋花,鞋垫衬了羊羔绒,又暖和又舒服,走起路来,那蝴蝶仿佛在足下栩栩如生,翩然欲飞。

光这双鞋就快绣了她一个月了,不过真的值得,好看!

碧桃蹲下来给她整理好披风下摆,又返身回去夹了把伞,这回只有她一个跟着她出门,她便忙得团团转。青杏和添金他们被她留在宫里,要跟着两个孩子去宁寿宫伺候,出门前程婉蕴可是虎着脸让他们俩赌咒发誓,一定要守在两个孩子身边,眼不错地伺候。虽说宁寿宫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但她也不过白嘱咐几句,才能安心啊。

真要走了,也是趁着弘晳和额林珠午睡时才狠心走的,否则程婉蕴面对两个孩子的眼泪也有些挪不动步子。

程婉蕴收拾好后,程怀靖已经在门外等了两刻钟了。

他们悄悄从后门出去,除了程怀靖、碧桃是贴身护着她,她身前身后至少还有二十个人穿上了平头百姓的衣裳,散在人群里跟着,这样既不会太引人注目,也不会让她不舒服。

通州这个地方,比京城的繁华也不差什么了,一路上金碧照耀,所有的商铺门前都悬着数盏牛角灯,将整个街道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还有那等实力雄厚的大商铺,除了普通的牛角灯外,还会挂各色琉璃灯,在风中微微旋转,就好似流光溢彩的霓虹一般。来往客商、游人、买卖人也人手一盏“气死风”灯,越发衬得整个街市繁华似锦。

程家人正在一家茶楼里等着,这茶楼有三层,雅间里还摆着清雅的文房四宝,墙上尽是游子、举子的题诗,座位旁还放着纳兰性德的《饮水集》,客人可以边喝茶水边品诗,闻到满屋子墨香,是十分惬意雅致的事。

但小二进来添了两回茶水,这雅间里一屋子的人,都没人在看诗、喝茶,全都热锅蚂蚁一般站在那儿,当中那个做老爷打扮的男人,更是背着手来来回回转悠,转得坐在一旁的老太太脸更黑了,抬起脚就把鞋一脱,往那大老爷头上掷了过去——这会儿小二正笑容满面推门进来,谁知就看见那大老爷脑门上印着个鞋印,疼得蹲了下来。

那老太太还洪亮地骂道:“你属驴的么,在这儿硬拉什么磨!还不快坐下!我这个老婆子都快被你转晕了!”

小二都被骂得一缩头,见桌上茶壶满满当当,便连忙退了出去。

还没等他走下楼梯,就打门外进来一位带着丫鬟、随从的年轻奶奶,穿得那叫一个鲜亮,长得更好似仙女下了凡!小二眼珠子一转,巾子往肩头一搭就噔噔噔快步迈下楼梯来,笑得那叫一个亲:“这位奶奶,您是喝茶,还是买茶?”

怀靖抢先挡在前头,道:“找人,定的清友阁。”

“小的带您去!”小二恍然——就是那被老娘扔了鞋的老爷那间!

时隔五年,程婉蕴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程世福一下就涕泗横流说不出话了,只会拉着闺女的手呜咽。

程老太太一把将儿子挤开,粗糙的大手将程婉蕴拉到跟前来,板着张老脸,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地仔仔细细瞧了大半天。

程婉蕴就笑着任由老太太像赶大集买猪崽似的看她。

她生母走得早,大概她不满一岁就没了,那时候程世福还没续娶,他当县令又忙,她就是在程老太太跟前长大的。在她眼里,祖母是个活得特别通透又厉害的老太太,她不识字,但却能在发觉程世福是读书苗子以后,下定决心要供儿子念书,再苦再难都没有放弃过,而知道徽州这边宗族势力强大以后,也是她整日在街上、田间看似闲逛,实则为程世福打听这儿的大姓世族,想尽办法打听到吴家去上香的日子,想尽办法让儿子在人家跟前露了脸,果然程世福那张脸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最后老太太把自己陪嫁的金子全融了,给足了彩礼将吴氏娉了回来。

那时候程婉蕴才两岁,但程老太太却抱着她,把她当大人似的说:“阿蕴啊,你阿玛不能一直当鳏夫,他在这儿站不稳,咱们家也没好日子过,你要明白,知道吗?”

两岁的孩子能明白什么,程婉蕴就装听不懂,用手去扯老太太的衣襟扣子。

但程老太太也不再说第二遍了。

程老太太生得不好看,程家基因应该全赖程家祖父那头,或者是程世福特别会遗传的原因。程老太太是方圆脸,眼睛大,但鼻子塌、嘴也大,又因为常年劳作,皮肤蜡黄满是斑纹,手指也粗大变形,如今程家日子好过了,她也不愿穿绫罗绸缎,就一身蓝黑色细棉衣裙,连纹饰也没有,头上银发斑白,挽了个髻,只插了个扁银寿桃簪子,还是她进宫前趁祖母做寿,拿自己的私房钱在银庄里给她打的。

她一直戴着呢。

有点忍不住了。程婉蕴吸了吸鼻子喊了声:“阿奶。”

程老太太这才抖颤着手摸了摸她细嫩光滑的脸蛋:“阿奶瞧见你,也就放心了。”

今年程老太太都七十五了,一身病痛,为什么还不肯闭眼?还不是念着掉进深宫里的孙女儿,没亲眼见过她好不好,老太太都觉得不放心,也不信儿子媳妇说的话,说不准就是怕她担心,所以都拿好话搪塞她呢!

但今儿仔细瞧了,孙女儿比上京时长高了、胖了、脸白得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老太太不看那些珠翠,也不看身上穿的什么料子,她就看到程婉蕴面色红润,尖下巴也没了,这就是有福,就是过得好,正所谓心宽才能体胖。

要不是日子舒坦,能有这第二层下巴?程老太太摸了摸程婉蕴变得稍稍圆润的下巴。

程婉蕴就把老太太紧紧抱住了。

程老太太身上没有别的味道,身上只有衣裳浆洗过微微发苦的皂角胰子味儿,清清淡淡的,就跟从前一样。小时候她也是闻着这个味儿在老太太背上睡着,只要闻见这个味道,她就跟回家了一样。

眼泪无可遏制地从她闭上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濡湿了程老太太的肩头。

但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笨拙地拿粗糙枯槁的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良久之后,才忽然从怀里掏出来个圆圆的玩意儿,举到她面前:“差点忘了,阿蕴,你瞧阿奶给你带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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