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0(1 / 2)
贞观八年,龙兴之地晋阳献祥瑞,是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四夷宾服,大是吉兆。
祥瑞是一个陌生的事件,李承乾搜索记忆,确定。而且非但如此,这一时空的吐蕃、吐谷浑、党项的许多情况也与记忆中有些出入。譬如吐蕃,或许与内政外交的形势变化有关,这一年吐蕃未曾遣使求亲,也因而未曾发生后续那一系列争端战祸。此时内外无扰,又有了祥瑞,实在不能不让人欣喜。
李世民不禁惦念起当年同太原父老的约定——要回到故地与民共享欢乐。
面对着大好的形势、大好的兆头,朝中无人反对陛下趁此机会驾幸晋阳以履行诺言。于是,半月之后,李世民便欣然启驾,帝后同往,留太子监国。
这场特别的行幸本应携太上皇同往,但也许是早没了故地重游的兴致,也许是早已放下了既往的所有,也许是身子老迈不愿颠簸劳苦,太上皇终于没有答应同去,仍留在大安宫享受着青春少女带来的滋润与慰藉。
临别之时,李世民着人收好皇太子赠送的备用药包,很是欣慰地例行叮嘱,李承乾一一答应。
“好,我放心。”
这是陛下启程前留给太子的最后一句话。
果如所诺,李承乾行东宫印信,拿出了比前世监国时更为英明老练、果决周全的能力,以公心事之,令朝野敬服,数月以来德望倍增。
每一日他处置朝政时,那道垂着十二道白珠的旒冕就在身后静静显置,仿佛在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冕下人的期望。
而那个冕下人,据说已在晋阳设宴欢饮,接见数不清的父老,那热情的民众——当然还有带领他们热情的官员——簇拥着他们的陛下、皇后,大谈昔日之事,畅快之极……
现在大约快要回长安了吧?
李承乾在两仪殿芸馆懒洋洋地坐下,四下景物依旧,只是没了陛下的一言一动作为装点,一切陡然沉寂了下来。仿佛是想念之际下意识的动作,他坐了坐,竟翻阅起陛下的文稿来——看着那些内容各异的诗词曲赋,不禁构想起作者当时的情景,偶有画面在眼前浮现,一会儿是在游船,一会儿是在谱曲,生动鲜活,别有一番趣味。
看着看着,从草稿的底端抽出了一份从未见过的旧稿——《威凤赋》。
一字一句默默看过去,李承乾只觉得有某种飞扬得意的自恋之情穿透那些美丽词句直直钻入脑海,立刻勾勒出一个……欣然大笑、睥睨天下、神接苍穹、识通兆庶的、翘起尾巴大展金羽的巨大威凤,甚至还带着和本人一模一样的神态和嚣张气质,正对着大海映照着自己威风美丽的形象,怀念着自己是怎么样为下面的小小生灵挥走乌云的……
噗……李承乾忍不住提起笔来,在文稿的背面轻轻描绘,转瞬之间,一只线条粗简但传神的小凤形象跃然纸上——展着羽毛、翘着尾巴。
看着这胆大包天毁人草稿的杰作,他心头忍不住升起几分顽童般的快乐,至于他那个严师兼受害者会怎么想——大抵要训他几句、拍他几下……想象着阿耶看见这画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弯了腰。
一阵急促而仓皇的脚步声猛地打断了他的幻想。
那是他的心腹近卫之一,此刻冷汗津津,几乎是摔跪在他面前,用明显因慌忙赶来而干哑的嗓音禀告道——
“圣驾回京途中,蒲州有人告御状,掀出惊天惨烈,民怨沸腾,陛下震怒……”
蒲州……
蒲州!
太子脸上的温馨笑意斗然僵住。李承乾只觉得如遭雷击,刹那间明白了他的近卫为何如此惊恐畏惧、情急瘫软。
速回东宫。
丽正殿外殿,被召集而来的众人无不面色凝重,跪坐在当头的那名传信近卫缓了缓神,呈交出一封由御前伴驾的东宫耳目匆匆写就、连夜快马送达长安的详述信件。
李承乾接了信,迅速浏览,并与众幕属一同听着近卫口头转述事情的具体经过——“就在前些天,陛下途径蒲州,刺史赵元楷营造盛景以粉饰政绩,陛下不悦。不过这原本很平常,陛下只是训斥诫阻了一番。岂料,陛下心血来潮,要微服体察民情……”
从‘微服’开始,这一番叙述不长不短,倒是详略得当,要紧处一处也没有落下,待这一通叙述完毕,他才长出口气,猛灌了几口水。
这些描述的话语,钻入李承乾耳中,渐渐地同纸面上的字句交叠起来,指向了同一个推断——所谓‘告御状’,一切并非偶然,冤屈之民自然不能凭一己之力得见圣人,而是从前受赵元楷结党打击的政敌心怀报复,大抵也早有筹划,借由伴驾,暗中运作之间,由一‘恰好遇见’的民妇为引——苦主泣血含冤,跪求圣人申冤做主,如此,顺理成章掀出了一连串冤狱。
而冤狱,乃自盘剥而起——蒲州刺史一心聚敛,地方官吏依附靠山横行无忌,瞒上欺下,任用匪类以整治壮丁、洗脱干系,一时州县之间官剥盗掠,敲骨吸髓,良善破家,歹人得志,冤狱丛生。朝廷查访,每每却只治罪于小鱼小虾,办不动元凶首恶,百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民怨由是暗中汹涌起来,乃至有人私下叫骂‘狗屁贞观’与前隋并无区别……
怎么会坏到这种地步?!
想到此处,李承乾的脸霎时白了几分,心也沉了下去,周身一阵冷汗不住往外冒着,转眼间连指尖似乎都已冷透。
毫无疑问,从刺史到胥吏,凡有牵扯、嫌疑者必然已经入狱严审,陛下盛怒之下,其罪难赦,极刑者求速死,死罪者求逃生,为求减罪,他们必然招供出诸多隐情,攀咬推脱,尤其是赵元楷——他手上那几封太子亲笔指示的密信,大抵已然到了陛下手中。
形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信件传阅完毕之后,议事众人也已分作两派。
以房遗直、杜荷为首的清流一派,自然坚请太子不可一错再错,当立即交出罪证,擒拿罪员,素服戴罪,任凭陛下惩治。
而那些曾同赵元楷为伍、深有牵涉之人,绝不愿意坐以待毙——太子殿下深蒙圣宠,再怎么责罚也是轻的,而他们只怕免不了在圣上震怒之下首当其冲遭到诛杀……于是纷纷建议连夜销毁证据,跪求太子动用尚在手中的大权派遣刺客探听消息、杀人灭口,以减轻损失。
“愚蠢!”李承乾先于房杜等人骂道,“你们嫌孤的罪名不够重是不是?”
其间更有一人,竟声称‘如此民怨,震动朝野’,陛下极有可能废去太子储位,另择贤子担当,太子殿下如要自保,别无退路,不若趁此掌握大权之际,动用符令调动兵马先发制人……
属实是大难临头、狗急跳墙了罢?李承乾苦笑,面对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想着。若不是狗急跳墙,如何说得出如此愚蠢狂悖的计划来?比他前世那玩笑般的计划更加可笑,这等毫无可能的疯话只怕连七岁幼子都会为之一哂!
但这份愚蠢狂悖着实有些意义——让李承乾坚定了‘不可一错再错’的决定。
正如杜荷所言,他们跑不了。即便这次跑了,此后必然还有清洗……
李承乾当即下令拘捕一干牵涉人等听候发落,并将那口出大逆之言的贼子当场诛杀,然后照房杜二人所言,交出罪证,素服戴罪,等候陛下回宫处置。
这样的等候实在漫长而煎熬。
时不时地,他的耳畔就响起那近卫转述的话语声——“据说,只瞧见陛下那时僵在当场,披风底下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脸色可怕得让人几乎忘记了要喘气……”紧接着,另一边又响起那口出大逆的贼子临死前的惊吼——“殿下不怕被陛下贬废吗?殿下甘心坐以待毙吗!自古以来,废太子岂有什么好下场……”
夜半不寐时,浓黑的天宇仿佛也在俯瞰他的狼狈惊恐,那名为‘夙命’的绞索终究缠上了他的脖颈……
如此漫长的两天之后,圣驾终于回宫。
而比陛下更早到达东宫的,是陛下的敕令——控制东宫,连同太子本人。
李承乾着素服跪候,眼睁睁瞧着禁卫军在东宫出出入入地搜查罪证、押人离开。
搜查东宫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太子的确交出了全部罪证和涉事党羽。如此一来,案子查办得极是迅速高效,几乎是走流程一般,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分派多人夜以继日地审定、记录,统共一天两夜,就已全部结束。
翌日,陛下召太子入两仪殿亲自审讯。
对于再次相见的陛下,李承乾设想过许多种情形——暴怒的、冷漠的、厌憎的……可是真的相见时,他发现他错了。
光影加强了双颊微微的凹陷,勾勒出一张疲倦黯然的脸,那双眼睛……仿佛两道隧洞,吸附了过多激烈伤人的情绪,幽深中透出令人不忍直视的哀沉与愤怒。如此憔悴伤心的模样,与离开长安时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