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露中生(1 / 2)

禹子他们把神医请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复道回环、曲屋自通,再看那五彩的斗拱撑着厚重的屋檐,像是用尽了一生来酝酿这场华丽的冒险。

诺大的西平府简直亮花了神医的眼,他被带到了幽静的里院,只见一伟岸潇洒但眼睛通红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见到他时那落寞的眼里突然充满期许,连连拱手相迎。

他怯怯走了过去,走近了想仔细瞧他一眼,一抬头却只看到他胸口,和他里衬上银线绣出的新月。

等进了里屋,才见躺在床上的病人,硕大的一个壮汉,此时嘴唇已呈乌紫,脸上和肩部也微微肿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缠绕在他头部那已被血染成紫红的纱布,露出那黑洞洞的眼,似乎还跳动着,他取出灵枢九针,依次捻着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可竟无从下手,他又让人取来烛火,取出刀匕在火上烧灼了一番,然后从继迁受伤的眼里割取了一坨腐肉。

他摊开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咕噜着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眼时而瞪着,时而眯着。突然,他像青蛙一样嗖地弹伸出舌头,咕噜一下把那烂肉一口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神医,你这是?”

他一脸轻松,嘻着牙,嚼着嚼着,肉到喉头,他哽咽了一下,“我不尝毒,怎么解毒?”

突然,他双眼莫名地睁大、脖子一伸突然僵硬,接着喉头一涌,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禹子一惊,连忙上前探他鼻息,忽地缩回了手,像是见鬼魅般,哆嗦着道,“他、他!已经死了!”

神医突然暴毙,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大家惊惧万分,互相递着不安的神色,仿佛这样内心的恐惧便能消散几分。

唯有德明,漠漠说了声,“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神医抬了起来,一开门,一阵寒风凛冽地刮来,呼啸着疯涌进屋。

此时屋外正大雪纷飞,白了一地。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风呼啸着,带着冰雪的寒意袭敛大地,一直以来,它以为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们却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边的德明突地惊醒,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父王!”

他以为继迁醒了过来,连声呼唤,“父王!”

仍无应声,想必他是在呓语吧。

德明望了望继迁,又望着窗外那大雪,忽然记起当年继迁带他去山里打猎,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那个冬天是温暖的,这个冬天却冰冷彻底。转眼间,自己长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却要离开了,世间所有说好的不离不弃,不过是痴心忘语而已。

人往往试着取暖回忆,可回忆往往无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唤声将德明从恐惧的沉思中惊醒,可他仍旧闭着眼,德明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不知他是做了怎样的噩梦。

“月月!月月!”

继迁突然睁开了眼,可能是感觉到左眼残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两声。

刚才他又梦见了地斤泽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着,灼烧着他,还好,这只是梦而已,可这个梦,在当年却是不能再真的事实。

看着继迁空洞的眼神,德明别过脸去,倔强地收敛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转过脸笑着轻声呼唤道,“父王!”

说着缓缓探向继迁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艰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触摸到的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岩石上的裂纹,像刀一样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样冰冷,那阴阳相隔的恐惧渐渐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极了,他害怕他的身体就此冷却,他还年轻,才四十一岁。

他情不自已地呼唤道,“父王!”

那种若隐若现即将离去的痛,和所爱的人被伤害的恨交织在一起,他哽咽着、呜咽着,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悲伤,都说杂陈五味子,悲欢离合怨,人生五味,以离最深又以离最浅,正是这种极深极浅的撞击,更让人难受。

继迁气息微弱,唤着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继迁听到声音,睁开一只眼看着德明,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眼看着他从一坨红红的肉球一样的小东西长成翩翩七尺男儿,虽然从小跟随他南征北战,可是得益于张浦的教导,他却丝毫不显粗粝,反而处处彰显出一种儒雅之气。

可是,如今危机四伏,吐蕃回鹘向来与弥雅向来不和,他担心,手下这些动手不动口的族长不会轻易臣服于他。

“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时与大宋、还有契丹修好!特别是大宋!答应我!”

德明点点头,喃喃的应着,“我答应你,父王!”

继迁得到他的确认,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突然,他猛地闭上眼睛,鼻头一翕一合,额头拧出一道道沟壑,像在忍受剧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唤他的名字,不知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无奈是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想为他承担,却不能减轻他分毫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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