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2中:骡马相逢不相识,情谊厮磨伏地哀148(2 / 2)

郑綮正在堂上坐着和赵璋说话,本来这也不是闲话之所,可这衙坐得还未到时刻,遽然起身殊失了朝廷规矩;使故人久候又害了情谊——高士的脾性他是最知的,贫贱则骄人,富贵则下人。两下相较取其中,索性就堂款茶,捱到时刻再往后面置酒。

“袭美自离了他座师(岳鄂观察使刘允章)到了崔苏州(苏州刺史崔璞)幕下,一切都顺遂了,近来又有了一桩好事,千顷那里或许还不知道的!”赵璋道:“莫不是要出幕入朝?”郑綮道:“袭美既依了移天崔家,要入朝也容易的!”赵璋笑道:“那便是娶妇!”郑綮点头道:“对了!便是娶妇,惭愧得很,恁大的好事我也是近两日才知的,现在一点贺仪也没将送过去!说不好袭美此时正嗔我呢,好啊!郑五呀郑五,没及第时你白吃了我和黄玉蟾多少酒食,现在通达了些,也还是这个穷悭不拔的丑样子!”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黄皓、林言在边上也笑出声来,这个刺史倒亲切平易!

“笑!笑得好!两位贤侄,当初我和你三叔在京师时,便也是这般,吃冷酒咽菜根,自个儿耍笑。你等后生辈更要这样,眉头开了,心胸便开了,运道便也开了!”

黄皓道:“这话好,我得记着回去说与我三叔听!”郑綮道:“你三叔是旷达君子,何须人导!”赵璋笑着,看王勗像有事,便道:“当是公事到了!”郑綮谈兴正浓,本欲捱捱的。

“遂古,何事?”

王勗忙叉手答道:“禀大人,有一个出首认罪的!”郑綮歉意地向赵璋拱了拱手,从侧榻起了身,径直掀帘走了出去。帘外的衙役嚷了一声,杨行愍流矢将头磕在了地下。郑綮站住脚,肃着脸问道:“阶下所跪何人?”杨行愍不敢直起腰来,脸稍稍抬离了地面,朗声道:“上禀刺史大人,罪民杨行愍,庐州大梧村人氏。”郑綮道:“杨行愍,你口称罪人,因何犯罪?所犯何罪?一一道来,州榜所示,本刺史绝不食言于尔。”

杨行愍磕头道:“是,大人!罪人家世代业农,祖辈父辈行事上并无亏损,清白良善为乡人所称道。罪人不肖,辱没祖宗,实是该死!五年前徐州贼庞勋遣贼帅丁从实犯庐州,罪人一门四口三代避祸城中。罪人之祖母不胜寒冷,冻死城中。又失了牛,罪人父亲不胜悲哀,当时便种下了病根。来年开春,积劳成疾,到春尾便去了生气。当时罪人母亲也渐渐焦出了病,家中本无厚积,罪人挣不开,又忍不得,偷偷将家中薄田卖了,换得药来。罪人父亲知了情,急怒攻心,不肯吃药,还是去了。罪人多方借贷,葬了亡父,母亲又病,罪人无路可走,乃行盗做贼。今母死已过期年,罪人生无所系,感大人德威,欲洗心革面,重新作人,故情愿出首领罪!”杨行愍边说边抹泪,说到最后几乎已是泣不成声。

郑綮也是受过穷,吃过苦的,见他语言恳切,道的全是孝子之心,也动了容,让他缓了缓情绪,才又问道:“可言盗行!”杨行愍道:“始则鸡鸭猪狗,终私走茶盐!”茶盐可不是小罪,又问道:“曾杀人否?”杨行愍道:“不曾!”郑綮声音加了几分肃厉,道:“抬起头来!所言实否?”杨行愍心不跳,脸不红,眼不眨,道:“实!”郑綮点了头,这面相倒像个正人!

回头见赵璋走了出来,便问道:“真人,公有人伦之鉴,看看此人是善是恶!”赵璋道:“公堂之上,道人安敢置喙!”郑綮道:“但说无妨,便充一日幕下之宾,有何不可的?”赵璋抬手道:“公既有命,道人敢不从命!”便下阶踱看,末了道:“刺史公,道人以为此人面实心虚,虽假孝养之名,终是无厌之贼也。且必有杀人之事,可细细推鞠之!”杨行愍半低着头,脸上并无惊恐,事至于此,惊恐也终是无益!

郑綮与赵璋对眼一笑,道:“杨行愍,以朝庭刑法,盗赃满三匹以上决杀。不必细推,以你适才所款,治你的死罪足够了!但州府早有榜文,我也食言不得。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私养亲而干天子法,终是不顺。来人二十!”杨行愍磕头嚷道:“罪人谢大人恩典!”衙役便过来采住,剥脱衣服,举杖便打。郑綮嚷道:“你辈莫使毒杖,杖刑乃父母责罚子女意,没得坏人骨肉!”衙役听了,都不敢使劲打了。

赵璋揖手道:“刺史之仁德,宜乎可以化人!”郑綮笑了笑,道:“说正经话,此人相貌颇厚,不像个久处贫贱的!”赵璋笑道:“公今日居此,欲人贫贱也易,欲人富贵也易!”郑綮不由地大笑,也确实如此,此人生得长大,若无生业,必定还得为盗,不如再赏他一个恩典!杖毕,唤过来,道:“杨行愍,本府看你相貌不俗,欲赏你一个小职事,如何?”杨行愍一头磕在地上道:“大人,罪人得脱罪已是分外之想,何敢更望其他!”郑綮道:“你现在罪罚相消,不要再称罪人了!”杨行愍眼泪扑扑地应了。

“杨行愍,你知书否?”

“不知。”

“习武艺否?”

“未习。”

郑綮有些失望,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就难以造就了!杨行愍见没了话语,流矢道:“大人,小人有气力有脚力,双手可举三百斤,日可行三百里!”郑綮哦了一声,看着林言两个问道:“二位贤侄,你等熟习武艺,此等手脚如何?”林言道:“远非常人所能!”黄皓道:“阿叔,就怕这手脚的力气是舌头弹出来的!”他也不是要为难人,便是不信!

郑綮指着一个身材壮实的衙役问,那衙役说往年可举一百五十斤,时下至多不过一百斤。黄皓道:“阿叔,使他举举门外石狮便知!”杨行愍道:“小人愿意一试,若不能还请大人治不实之罪。”王勗却道:“大人,石狮乃朝庭公物,壮观衙院,驱逐邪魅者,岂可与百姓手玩?”黄皓道:“也罢,石狮不可,上马石如何?”郑綮点头,他也不要看力,便要看个“诚”!

“阿叔,我去搂进来!”

黄皓嚷一声便走,林言流矢随着,黄皓身不魁大,比中人还显矮,虽则力气不小,可那下马石只是个圆墩,不如石锁可握可提!到了外面,便低声道:“昨晚是酒不好还是鱼不好?为难人也罢了,还为难自家!”黄皓摇了摇,直身道:“你看我奈何它不得?”笑了笑,将两只脚踩实了,紧了紧腰上革带,身子便蹲了下去。搂着一吼,便离了地,身腰腿手齐用力,倒了倒,下马石便到了腹中。搂到庭中时,一张脸已胀得紫了!

“蓬!”

下马石落了地,黄皓道:“杨兄弟,不说举,但能将了平胸我黄皓便服你,予你求情!”杨行愍揖了揖手,踏了个宽步,紧了紧腰间的革带,缓蹲了下去,左手攀住一摇,翘起一角,右手便兜了下去。捞实了,下马石斜倚右臂,左手下兜,闷声作嘿,下马石便离了地,贴了腹,似乎并不吃力。

“好!”

黄皓不由地嚷了一声,众人都屏了息。杨行愍上身后倾,缓了缓,又嘿了一声,石头便齐了胸。黄皓又嚷了一声好,众人眼睛也不动了。又是一声嘿,杨行愍一双青筋虬起,那三百斤的上马石便到了右肩上。黄皓道:“阿叔,上肩是举,这便够了!”郑綮点头道:“杨行愍可能过顶?”黄皓道:“阿叔,说不得,泄了气!”杨行愍却道:“愿一试!”石在肩上,也不吃力。猛吸几口气,头倾肩倾,左手托过去,右手五指揸开,一声暴喝,三百斤重石墩便真个吃他举过了头,看着那脸就赤了,额角指粗的青筋暴起。众人都瞠目结舌,看得呆了。林言倒鼓着掌叫了一声好,众人这才随着一片声叫好,杨行愍听了刺史的好声,将上马石望着空处便是一掷,蓬的一声,那石砸入土中,离人有八九步远近!

黄皓道:“杨兄弟,你有如此气力,不习武艺岂不可惜!”杨行愍揖手道:“公子说笑了!”郑綮道:“太平年月,武习不习倒也罢了,字多少得识些才好,不然难堪使用!杨行愍你既善走,可愿往苏州一行?”杨行愍拜在地上道:“大人所命,死且不辞!”郑綮笑道:“好,老夫这里有一封书子,一担礼须送往苏州,不拘你陆行舟行,六日能返,本刺史便用你做步奏官。”杨行愍朗声应了,郑綮又教训了几句,使他去买一身新衣裳,好好洗沐一番,明早卯时正(凌晨五点)来衙院领担。

杨行愍将头在地上磕得邦邦作响,再三谢了郑綮的恩典才退了。赵璋心中叹道,此人状貌虽异,倒底志小了,又无文武之才,也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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