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8(1 / 1)

推门而出后,顺着泥土大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粗粝的寒风裹挟着沙尘和飞石,把路旁的高草丛吹得窸窣摇曳,已被收割殆尽的玉米地里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光溜溜的秸秆,穿梭在月光下苍白宁静的荒原之中,只有一只心事暗藏的兽。

远处有火光熊熊攒动。靠近了才看清是两个成年人,一男一女,面目模糊,不着寸缕,被铁丝穿在十字架上,在火堆里焚烧。焦尸的臭味直冲鼻腔,他们被勒得暴凸的肉在火焰的热浪中扭曲变化,已经看不出正常的形体。

黛伊想象他们是一串蜥蜴,那脱水萎缩的肉在火中越烤越小了。

往前已无路,黛伊拨开齐人高的杂草和秸秆,静悄悄地开路。有稀稀落落的月光洒在茎杆上,圆形的光斑晃动着,迷朦而梦幻。

大脑未及思索,一个惊雷般的警告就过电般涌上喉头,急欲呼出的同时一把沉重的斧子斩开遮拦光线的荒草,猝不及防地当头劈下,黛伊仓惶闪躲,斧子与空气摩擦出一声尖锐的呼啸,扑倒在她的脚边。凌厉地飞跃而过玉米地的围栏,闯进了一座谷仓,凄厉的手电光近在咫尺,她蜷伏在高高垒起的杂物箱的阴影中,屏息凝视着提着斧头晃悠悠而过的那个男人。他迈着醉醺醺的步态,肢体膨大,头颅低垂,纷乱的猩红触手从血汪汪的脖颈处分裂出树杈状的根须,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复眼,扭动的触手将男人的脸皮戳得千疮百孔,无数孔洞里流淌着红黄色的粘液。

她摸上了二层,干草在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却在寂寥如水的黑暗中格外刺耳。通往露台的一段路残缺不全,只剩下一根长木板堪堪支撑。又一具横陈的尸体,似乎刚死不久,经过时似乎还能感受到胸膛起伏时喷出的热气。

地板中央的死人咯吱咯吱地舞起了四肢,挺动着腹部,软耷着脖颈,像报废的提线木偶,扭曲痉挛着突袭过来。前庭传来滞空的失重感,景物在眼中倒悬翻转,然后是斗篷掀起的呼啦一响,视野遍彻底昏黑。背后爆发出雪崩般的沉重闷声,然后又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噗然炸响。斗篷从脸上滑落,一截断肢和粘滑湿热的肠肠肚肚猝然跃入眼帘,浓厚腥臭糊了她满口满鼻,黛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把挂在肩膀上的一截肥软细肠随手一抛,遂又兴奋雀跃到那一摊五颜六色的模糊血肉前,嗤笑出声。

村庄像河流一样绵延伸展,高大的榕树垂落着千丝万缕的枝条,是女巫湿漉漉的滑凉的头发。寒冷的天穹边际静静燃烧着古铜色的夕照,火星熄灭,烟灰散尽,最后一点余温也消融,沉凝的静寂彻底统治了这片偌大的天地。夜露初降,丝丝凉意鞭笞骨髓。疼痛让感官格外敏锐:衰草被踩断爆开的蚊蝇般的声响,磨坊的水车滚动的滞闷的水声,河渠里交横的藻荇,松林中死去崩落的枝杈,昏暗路灯下的浮尘,石子,虫豸,落叶,腐殖质和白苔。一点点爬进瞳孔的蠕动的喃喃低语。破裂的内脏和着胃液和骨渣荡漾,胸腔的积液在体璧上潮起潮落。

雪亮的弧光闪过,剑刃似捕猎的蛇牙高速爆发弹射,撕开一片血腥的气流,腐败的热气和溅射的脓汁如风霜扑面,顿时盖了她满头满身。蠕动的怪物厉声惨嚎,鲜红的毒牙穿膛而过,正中靶心。她眼底阴云晦暗,猛然发力将剑拔出,怪物的颈项层层开裂,霍然漏出排排惨怖的獠牙,瞬息之间,不自量力的偷袭者皮开肉绽,红的白的黑的颜色污浊流淌。

潜伏的怪物们纷纷从阴暗的角落中呈合抱围捕之势紧紧相逼,汇涌成糜烂的有机物的洪流,不断变换着各种扭曲的形状,交替着斑驳陆离的古怪色彩,瞳孔里细碎的嗡鸣声猝然放大,震得黛伊的耳膜几乎要充血破裂,她微微侧目,凄楚地微笑着,鸦羽般的华发披散,在火热的尸潮中翩跹起舞,蓝莹莹的眼,幽亮空灵如仲夏夜月。

粘稠的血肉的浪潮又分化成无数人形,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发起了冲击,大笑,号哭,粗鲁地喘气,病态地蹒跚,急切地宣告不可言表,不可想象的疯癫的快乐——这是覆灭一切尘世定理的——祂的权能,祂的法则,祂的智慧!祂降临在浩渺恐怖的世界边沿,喧嚣哗乱的深渊之畔,祂高据群星之巅,只一个匆匆掠影,世界就狂喜颤栗,祂的恩赐将是无虑无思的旧世界的复活——极乐!极乐!极乐!

痴狂的村民们一拥而上,嘶嘶哆嗦,咯咯狞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钉耙,镐子,投矛,斧头,铁锹像疯狗一样穷追不舍。黛伊用高位回旋踢抵御,迎面而来的耙碎成两段,怪物飞出去两米远,撞在横梁上,旁边的窗户在一声巨大的鸣响中碎裂,她的一根腿骨也应声齐齐折断。骨折的锐痛未来得及沿着神经路径传播,更大的恐怖捷足先登——一把沉重无比的长镐穿胸而过,她迷茫地看着血沫像滚水中的气泡涨开破碎,涨开破碎,又顺着镐柄涓涓滴淌。

雨水淅淅沥沥,空气中飘荡着阴凉而浓稠的潮气。黝黑的神秘中,一条不见天日的河流的回声。她感受到流水刺骨的寒冷。她捏了捏紧扎在右臂上的那块布料。真丝细软光滑的质地不再柔软轻盈,结构紧密精致的织物上绣着复杂的细节装饰,彻底湿透后上面的花朵宛如王尔德笔下被夜莺的血滋养、绽放的红玫瑰。雨已经把身上的污渍洗刷干净,她按压着受伤的部位,无论走到哪里,在无月之夜的幽林。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吗?

她旋即回首,浩涆的森林里只有苍翠的闇暝和水杉幽怨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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