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渠7(2 / 2)

几不可闻的叹息化在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里,如同滴水失足坠进汪洋,余光瞥见墙角蒙了眼的孩童,清楚地闪过一抹复杂异样。

那日的先生,与往日里很是不同的。

少年虽从小便目不能视,某些方面的感知却切实较常人更为灵敏些。

他分明感受到先生那段话字里行间、每个音节里都透出来的浓浓的悲怒与悔伤,交织出一种多年来他怎么也揣摩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他不懂,也没机会懂。

后来不知哪天,先生突然就不见了,人间蒸发似的,往后的日子里,再没来给孩子们上过一堂课。

孩子们当然很开心啊,终是不用拘于这四方小院,可以到处尽情玩耍了;

可就连大人们也显得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总忙着自己的柴米油盐,不见有一个多过问的。

倒也是,村里代代都是老庄稼汉,本也不指望能出个什么,当初听了老先生一番话好不容易燃起来的那点子心气儿,早叫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

长双手光吃不做,一家子可供不起这么一尊大佛。

时间久了,这小荒院,倒不出意外地遭了瓜分了,这家铲些作菜圃,那家围些作鱼塘,谁也不记得当初有过学堂,学堂有过先生,孩子们曾都坐在这,仰头听过圣贤书。

只有少年曾尽力打听过先生去向,其人常往来各处地界,对于老先生的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甚清楚,

只说是要去上京来着,途中却不知怎的,突遭了土匪了,老人家孑孓一身,左右没什么可保命的,死了,一辈子就这么到头了。

消息不胫而走,忽地在村里传了开,

老人生前无亲无故,留下的东西便一夜间都成了无主之物,屋里能拿的顷刻全让人刮了去,只余书室里还藏有不少旧书,可终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孤本,险些就叫村人们分去当柴火烧了,

少年连夜奔忙,一路上不知跌进多少沟,又绊过几次坎,愣是一本一本救了回来。

那夜,遍体鳞伤的他,躺在散落一地的书轴卷籍上,

流下全世界唯一哀悼这位不幸老人的泪水。

……

“啪”

“丁零当啷…”

有什么忽然清脆地跌了,连带着碰倒了不少物件,一下子惊醒了正在回忆里苦苦挣扎的少年。

胡乱抹抹眼角,晃晃脑袋,清醒些,深深蹙起眉头:

近来不知怎的,总是囿于过去,噩梦也做得多些,人都虚浮不少。

待得思绪平复了,转身执起竹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急摸去。

几次了,这段时间里思绪常常飘忽,虽总觉着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然此前一直没闹什么大动作,倒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方才厨房里传出来的声音,自己分明听得清楚,想来是有什么在作祟。

可恶,偷吃小贼,这次,定教他有来无回!

到了门口,少年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自己已然蹦到了嗓子眼的心脏,

“谁!”忽地跳了进去,四处“张望”一番:

“出来!”

然而,自己很是满意的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却并没有得到它该有的回应。

反倒被脚边不经意碰到的碗碟,吓了个“白鹤亮翅”。

一息、十息、百息,

约莫一刻钟过去,

一切仍是静悄悄的,少年数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如同要从胸膛挣扎出逃。

突地,耳中捕捉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震得他心弦猛然一颤。

听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某种小兽,可自己在谷中生活这许多年,竟从未听闻如此叫声,

初听,似是某种狸子,却较之更为尖细一些,仔细辨别,甚至能听到有类似广袤处疾风掠过时的呼呼声掺杂其中,

端的是有些玄异,

倒勾起他不少好奇心,全然忘了方才狼狈了。

竹杖左右探着,少年一步步向前寻找,灶台靠墙边地下,一物蜷在角落,看样子,应就是它了。

蹲下戳戳,软软的、温温的,皮毛是抹了油般的顺滑,摸上去很是舒服的。

只可惜自己身体有缺,看不到这小兽模样,想来一定很可爱吧。

兀自神游着,手下忽而剧震,紧接着被什么咬了,少年吃痛,猛地抽回手,下口的却也是一触即收,嘴上不重,连皮也不曾划破些,

大概,并不是真有敌意的。

可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吗?怎的惹到它,倒平白挨上一口了。

正奇怪呢,捻捻指尖,黏黏腻腻的有什么,好像是血,凑近鼻尖嗅嗅,腥味淡得出奇,也难怪自己一时疏忽了,

看来,是不经意间碰到它的伤口了,怪自己忘乎所以,看不见却还走神,倒让它受了无妄之灾了。

许是方才那一声响,便是它从灶台上跌了下来,连带着坠落的碗碟碎了,又将它划伤,这才蜷在角落无法动弹。

周遭摸摸,果然有不少尖利碎瓷,原本满腹的歉意顿时消减大半:

“你摔坏我的碗,我惹疼了你,”

咽口唾沫,忿忿指着它道:

“这下咱俩可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四处摸索着,

一片片先将碎瓷仔细拾了,再小心翼翼抱起小兽,寻了灶台上一空处放下,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

“我给你止血包扎,会有些疼,可得忍着,要不然伤口烂了,到时候定有你好受的。”

寻到伤处,拿手比了比,位置偏靠下腹,险些有损脏腑,

伤口不长,约莫半指左右,血却是汩汩不停,看样子,当是有些深度。

若不尽快止血,难说结果如何,落下病根算轻的,就怕熬不过去,一命呜呼,可惜了一条小生命。

转身在橱柜里到处摸索,半晌,总算从角落里寻出一个小瓷瓶。

因为自己这天生眼疾,幼时他时常在外受伤,一次实在是疼得起不来身,喊了半天救命,才终是在傍晚时分等到一个恰巧路过的游医,从鬼门关前拽回他的小命。

游医临走前,留给他一株药草,听说叫什么青黄子,是这谷内独有,数量稀少,外敷内服,无论大小病症、跌打损伤,效果甚是奇佳。

当初那株不多时便用尽了,这么多年,少年只再寻得两株,都磨成药粉,放进这小瓶里以作应急之用。

长大了,倒很少再受伤,都快忘了还有它在。

咬开瓶盖,比划着对上伤口位置,轻轻匀匀撒了,手下传来剧震,小兽疼得嘤嘤呜呜哀嚎着,却出奇乖巧地没有移动半分。

药粉见效很快,伤口马上止了血,结出一层薄痂,少年略略犹豫,咬牙从袖口撕了块干净布帛当作绷带缠上,

边包还边小声嘀咕:“现在你欠我一件衣服了!”

仔细系了结,打横抱起小兽,拍拍干净尘土,

进屋弯腰,轻轻将之放在自己床尾软和处,

旋即突地起了身,手指在空中比划半天,大概对着它位置,大义凛然道:

“从今日开始,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欠我的,总得还不是!”

微顿,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以后,你就是我门下二把手,”

“我想想,该叫什么名字好呢……”少年托腮,

半晌,忽地眼中一亮,眼神飘向不远处的厨房,

“既然在这遇见了你,那就叫——”

“小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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