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渠7(1 / 2)

本就少活气的院子,冬季里是愈发清寒了些。

前些日子忽而纷扬下的雪,一夜间,泼白了天底下多色的画卷。

不曾覆在少年肩上,却实实在在落进他的日子里。

他突然少了事做。

整日里,

除开偶尔照顾些冬青冬笋外,更多时,总像是只失了方向的蚂蚁,在小院里漫无目的地瞎转。

转着转着,日头滑溜过头顶,没觉着,就又再悄默声垂了西。

其间,若是能够“有幸”被阳光晃晃眼,那倒算是“救下”他一条小命了,

回过神儿来,不管怎的,大抵总找到些事做的,也不至于白费了一天去;

可若是没那运气,许就不知到时那通红的,该是那层层晚霞呢,还是那俊乎乎的脸蛋了。

老先生曾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哩。

其实,

他自小便不爱冬季的。

倒也并非怕冷这么简单。

一个人长大的他,从来都不惧这些,

或者说,

并不是不怕,曾经也怕过,

可怕又能怎的,才不会有人将他揽在怀里暖着,更不会有人为他添上小袄小褂,摸着他的脸轻轻说:

“别怕,我在呢。”

所以早早丢了幻想,

所以早早习惯这些。

自己拉扯自己长大,听起来也许很荒谬,可这就是他目前为止的全部人生。

于他而言,无论某季、不论何时,生活哪没有难处的。

说到底,总是要活着。

要活着,有气喘气,有饭吃饭,他还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没有见过很多人,没有体会过人生百态,没有尝到过世态炎凉,

他还没有涂抹自己人生的画卷,少年意气,不曾鲜发半分。

他…也还没有寻到日思夜想的他们,想着自己也许有朝一日能亲口问问他二人:

将自己带来这世上,却为何转身又丢下。

他有时间,他想过很多,

或许自己是想找一个答案的,或许,仅仅也只是怕死而已。

不管怎样,

他就这样活着。

不论生活怎样磋磨,

活着,在这二字面前,苦就是苦、甜就是甜,怎样都是一样,

觉不出什么差别。

只是这年年四季轮转,

在他的感受里,

春、夏、秋、冬,

这冬日,总太过静了些,

连鸟叫都少有的。

他的心有时莫名焦躁,脚边被拾起狠狠丢出去的石头,落在雪里,

砸了坑,不见了,什么声响也不会有。

起初,心里是广袤而无垠的,

然这静默化成顽石,颗颗滚落了来,渐渐地,起了石堆,筑了巉崖,垒了高山,

一日日地愈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脚步,是挣扎着渐重了。

……

是日,

少年正抬头“盯”着天上团团卷卷的白云,翻滚着,欢愉着,

那些个波澜壮阔、波诡云谲,他其实一点儿也看不见,

可他心里有的。

又想起幼时,他三天两头往村里跑,总是去偷听村里老先生给孩子们上课,

虽然人只在墙角,可在一众七扭八歪的乡下孩子里,那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个了。

要不,他约莫到现在都还不会讲话呢。

先生讲过很多,他多少都听了些,印象最深的,便是有一日说到云。

那时听得先生说,云是白色的,说它纯洁有活气,天上的真龙一吹,顷刻飘了万里去。

龙又是什么呢,倒没人见过,只说是很神圣的一种东西。

所以心里暗暗给定了性:

云是好物。

没过多久,天上便斜斜落了雨,有孩子探头出去看了,指着外头嚷嚷:

“先生先生,云不见了!”

先生听了,只轻声笑笑:

“云还在,只是变了,”垂下眼帘,轻轻道:

“什么都会变的。”

顿了顿,兴许是觉得不好解释,于是趿拉着破破烂烂的屐子,领着一帮孩子们到了学堂外边,

屋檐下,一大群小鹅子似的拥着,挤着,仰着头使劲这看那看,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都变脸似的,霎时间个个兴趣缺缺了,

不一会儿,全又转了头盯着人群里高高的老先生看,像是一片各色的向日葵,也不知要从老头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老先生这边呢,

似是挂了秤砣般的,只见他慢慢悠悠抬起手,雨丝斜斜打在手心,顺着掌纹汇成一道,嘀嗒嗒落在地上,一时也只沉默着,没有一句话。

半晌,不知怎的,忽地捏了拳,

苍老的身体突然停了颤抖,在那一刻立得笔一般直,

“看啊,”

他狠狠指着天上团团滚滚黑压压的乌云,一声打破这死水样的静:

“天上大龙也会哭,它们住在云里,又黑又脏的眼泪没地方擦,四处洒了,就把白云都染成灰色了,”

“可云却不生气,把大龙的难过伤心都吃进肚里,才把干干净净的雨丝放下来,滋润大地上所有生灵。”

“天重放了晴,雨呢也不再下,云却耗尽了气力,”

“只都飘散了去。”

胸膛仍急急起伏着,先生环顾身旁,周遭围着的一张张尽是孩子们纯真的脸庞,目光扫过他们,无端像是被从头灌了冰水,冷却了、湿透了、无措了,

他们当然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其实在说些什么,

都不过只是孩子罢了。 鼻尖嗅到淡淡血腥味,原是不经意咬破了嘴唇,倒确实字字都淬了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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