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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一条乱蹦的小鱼,费了好些劲才抓稳它滑溜溜的身体,往海的方向走。

在把鱼抛回海之前,周安吉对着它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一种办法。”

接着对着海浪扬起一条抛物线。

可周安吉觉得,自己现在也快变成那条濒死的鱼了。

此时此刻在他斑驳的梦境里,周安吉好像正浸泡在热带雨林地区那些看似平静的沼泽里。

一旦一脚踏进去,湿热、沉重、晕头转向、无处可逃。

人体皮肤是个很神奇的触觉器官,而周安吉的则比旁人的更灵敏一些。

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能觉察出空气中的湿度变化。

以前在沿海家乡时,他的家离海边很近。

每天早上起床后,打开窗户就能迎接到扑面而来的海风。

窗户外的湿度比房间里的湿度要高很多。

周安吉喜欢只伸一只手出去感受,因为这样他可以明显地体会到,留在屋内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指与手指摩擦起来还会沙沙作响。

而伸到外面的手则会在很短时间内,被覆上一层看不见的潮气,像是因为紧张而出汗的手心,摸起来湿润、黏腻。

周安吉以前还上中学时,他每天早起后都会用这个固定的动作来醒瞌睡。

沿海的风有一股特有的气味,文学作品里喜欢把这种味道描述为“咸湿”,但周安吉知道,这其实就和海鲜市场的味道一样,是从海洋上飘来的一股腥气。

不过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

然而此时,在周安吉的感官世界里,他曾经在沿海家乡习惯了十几年的味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放大。

周围的黏腻潮湿裹挟得越来越浓重,像是一只不会轻易被戳破的泡泡,正把他一整个团在里面,以至于呼吸不畅、闷热难耐——

他变成了那只被潮汐冲上岸的将要濒死的鱼,奄奄一息地摆动着鱼尾激起水坑里的肮脏咸水。

鱼的嘴唇还在持续无意识地张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被异物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只字片语。

周安吉知道,它是在祈求一个人类救它的命。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乌兰察布离海超过五百公里,气候明明很干燥。

这又湿又腥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或许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梦的视角忽然转变了。

周安吉的眼前蓦地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不规则的噪点,视线可以到达的每个角落都被笼罩着一层失真的滤镜。

他眨了几下眼睛,睫毛扫在相机的取景框上,然后看到了眼前晃晃悠悠、难以对焦的一幅画面。

他发现苏和额乐的头发已经生长到了肩膀,他深蓝色织金蒙古袍的袖子被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男人小麦色的皮肤,此时正单手用力撑在门板上,小臂泛起嶙峋的曲线。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向下,泛红的嘴唇向两边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祇,又像是在忍耐什么难以忍受的满足感。

视线再往下,他蒙古袍的下摆被掀开一角,有一团物体躲在里面,微微的动作带起了袍子下摆的轻轻晃动。

苏和额乐腰带上系着的古铜色小刀也跟着晃晃悠悠地发出一阵似乎很轻的、本不易被察觉的金属碰撞声。

然而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金属声却被无限放大了——

小刀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就响在他的左耳旁。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苏和额乐的手指顺从地插进了他后脑勺的发丝里,大拇指在温柔揉搓黑色头发的同时,其他几根手指却强制地压着他的脑袋往前拱。

他感受到齿间顶着一股巨大的火热,热源持续向里靠近时,几乎快与他即将跳脱出胸口的心脏相碰。

猛地一下,比腐烂海鲜还要浓重的腥气从喉咙往外扩散。

他终于累了。

他顶端的人好像也累了。

恰好是在同一频率上的,周安吉听到了两个人同时从喉咙里泄出的一声低喘。

周安吉蓦地惊醒了。

黑夜依旧,静谧的蒙古包被他的喘息声占满,过快的心跳在此时无处遁形。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一旁的苏和额乐,幸好对方仍睡得很沉。

于是周安吉欲盖弥彰地憋着口气,努力控制着放缓了呼吸,生怕把苏和额乐吵醒。

他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才缓缓地抬起沉重的手背,擦干了额头和脖子上细密的汗。

他没办法去细想刚才的梦,却又怎么也逃不开。

“幸好天还没亮。”周安吉庆幸。

在没有让这场迷乱程度过于骇人的梦暴露在苏和额乐面前的同时,他自己也羞乱地不敢去面对自己透红的脸。

第二天,周安吉醒过来后总是想要下意识地避开去看苏和额乐。

一方面是为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梦见苏和额乐而感到羞耻,另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面对他时,再出现什么失控的身体反应。

所以干脆选择了可耻地逃避。

于是这天,他有些反常地赖了会儿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半晌也没起得来。

苏和额乐以为他是昨晚醉了酒,清醒之后脑袋疼,便笑着放任他不管,自己利落地穿好衣服后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周安吉啰啰嗦嗦地换上了叠在床头的自己的衣服,再把昨晚被阿乐仔细从他脖子上取下来的狼牙项链收好。

接着迅速地把那套承载了些不良证据的白色睡衣裹成一团,捏在手里拿进了卫生间。

正在洗漱的苏和额乐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睡衣脏了吗?我昨晚看都还挺干净的。”

他故意把“昨晚”两个字说重了点,似乎在提醒对方什么。

不过他不知道身旁的周安吉正被另一件事所困扰,无暇顾及。

他把睡衣举到鼻子边假装嗅了嗅:“昨晚有点热,出了好多汗。”

“哦,你是洁癖呀。”苏和额乐含着牙膏口齿不清地说。

“是。”周安吉把睡衣扔进盆里接了水,然后倒了点洗衣液进去,心不在焉地揉着。

两处水流哗啦啦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个不大的卫生间氛围莫名尴尬——

至少从周安吉有些心虚的视角来看,是的。

“那你头还疼吗?”苏和额乐放下牙刷,一边接水,一边丢过来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

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晚他喝了好多杯马奶酒。

马奶酒很好喝,他好像贪得无厌地喝醉了。

只不过他被昨晚的梦境刺激到后,竟也没觉察出头疼。

“不疼的。”周安吉低着头没去看他的眼神,之后又反应过来对方刚刚那句话,小声地“啊”了一下,然后问:“昨晚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吗?”

苏和额乐很平静地道:“除了我,这个蒙古包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蒙古袍的穿法繁琐,而他喝得神志不清后被人从里到外剥得一干二净,周安吉此时只庆幸自己的脑袋自动抹去了这个羞耻片段。

“哦。”周安吉小声说,“谢谢。”

“那我喝醉之后没对你拳打脚踢吧?”他又问。

自己以前从没有过喝醉的经历,所以对于醉酒后的酒品如何,他对此没有把握。

“没有,就是……”苏和额乐顿了一下。

周安吉顺着视线看过去:“就是什么?”

“你忘了?”苏和额乐转过头对上了周安吉的眼睛,对方的一节白皙小臂还埋在充满泡沫的水盆里,眼神清澈如初。

也不能说全忘了,只是周安吉不确定阿乐想让他回想起什么,他的记忆被酒精冲刷成了一个个只有几秒钟的片段。

如果把这些断裂记忆都放进一个剪辑软件里,连起来的长视频也前言不搭后语。

奶白色的酒、碰杯、离地的脚、星空和月亮、青草香、小指上不知来源的温热触觉、胸口的微弱痛感、舌尖上跳动的又熟悉又陌生的酸甜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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