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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个时辰里,赵构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向张俊询问。而张俊的回答也从一开始耐心的“陛下放心,臣必然护陛下周全”再到敷衍的“是,臣安排好了”。到了现在,心里本就没底的张俊迟迟等不到刘光世,心里窝火的他已经懒得应付赵构这个将死之人。

他施舍般地哼了一个模糊的鼻音,随即大不敬地背过身去,态度堪称恶劣。

赵构自然也看出了张俊的不耐。

若是平时,他必然要雷霆大怒,给张俊一点颜色瞧瞧。但今时不同往日,赵构即便心里大为火光,却也只能紧紧掐着掌心忍下来,甚至还要反过来小心翼翼地讨好臣下:“朕不问便是了,如今也只有爱卿最为忠诚可靠,待此事过去,朕必然不会亏待爱卿!”

背对着赵构的张俊翻了个白眼。

他再一次朝庙门口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朝外张望——皇宫东南角门毫无异常,禁军没有动作;大街上照常人来人往,百姓还未得风声;天幕上月兮的声音依旧平静,已经讲到了辛弃疾被罢官之事。

【“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弃疾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官场上立足。辛弃疾果敢豪放、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与宋代儒雅的社会风尚和官场风气格格不入,因此被言官弹劾为“奸贪凶暴”之徒。而他“归正人”的尴尬身份,更成为辛弃疾仕途发展的一大阻碍。】

【辛弃疾的作风得罪了许多权贵。尽管宋孝宗对辛弃疾十分赏识,但终究抵不住众口铄金、落井下石,只得以一纸诏书,将其免官削职。】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①其实早在任职期间,辛弃疾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猜测:如果朝廷不能任用自己,自己就听从圣人教诲,懂得进退,做长沮桀溺那般逍遥自在的隐士。】

【多年前,辛弃疾早已着手在江西带湖旁建造家居。为明心志,他将临湖的一排平房取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他带湖新居建成之时,辛弃疾刚好被弹劾罢官。】

【罢官后,他在带湖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直至公元1192年,辛弃疾52岁时,才被再次起用。但好景不长,不过短短两年,辛弃疾再次被劾罢官,这一隐,又是四年。直到1198年,辛弃疾58岁时,他才被授予主管冲佑观之职,得以重返仕途。】”当真可惜。”赵构背着手,长长地叹息。

张俊合上门缝,终于肯回头看赵构——他想知道,他这位陛下怎么就突然狗嘴吐象牙了?

赵构见张俊回头,心下一喜。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这群臣子平时素爱互相倾轧,可真见到了有才之士日薄西山、蹉跎田园,又会觉得兔死狐悲。于是,他的面上越发流露惋惜之意,如同顶尖的戏子,连眼神都十足到位。

“当真可惜。”赵构又长叹一声,准备好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若辛弃疾能为朕所用,朕必不会让他空盼十四年,必定委以重任,令其一展抱负。四十不惑,正是男儿壮年之际;五十知天命,上阵杀敌已属难事,至于辛弃疾到了六十花甲……”赵构摇了摇头,似乎很为辛弃疾惋惜,“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已是难得,必定没法再上战场。”

“陛下当真爱惜人才。”

张俊盯着赵构,提了提嘴角,表情和语气都很是阴阳怪气。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透,但双方都心知肚明,张俊这是在拿岳飞之死嘲讽赵构。只是岳飞之死,张俊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甚至还是那在岳飞庙前跪着的四奸之一,所以他在此刻不便明说,只能用眼神凉凉暗示,希望赵构自己要点脸。

但赵构不愧是写下“臣构言”的皇帝,脸皮堪称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面对张俊的嘲讽,赵构表现得无比淡然,甚至还能感情充沛地款款回视:“爱卿,你亦是大宋人才,朕必不会辜负你,朕会让你的名字与朕一起名垂千古……”

张俊皱了皱眉:名垂千古?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张俊不想听赵构说这些恶心话,但他也知道这是赵构在向他示好。倘若他一味敷衍,不搭理这个事儿爹,赵构说不定真会起疑心,难保他到时候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刘光世还没到,倘若赵构有了一二闪失,这不仅没法算从龙之功,说不定还要被人倒打一耙,成了刘光世弑君的替罪羔羊。

如此一想,张俊不得不忍着性子,给赵构陪聊:“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是援兵!赵构在心里恨不得破口大骂,可他刚一张嘴,就见对面的张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陛下若是想问援兵,臣也不知援兵何时到,如今只能等为上策。”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赵构指了指朱红色的庙门,眉宇之间写满了焦躁,“在这里等总不是个办法。”

“臣若是出去了,若有贼人进庙,陛下一人可挡得了?”张俊上下扫了一遍赵构瘦弱的身子骨,在重点部位尤其停了几秒,语气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威胁,“若有人趁机羞辱陛下,陛下又当如何?”

赵构被张俊刺拉拉的目光冒犯到了,着火一般地侧扭了半个身子,待转身之后,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于是只好咬着牙重新转回身,不情不愿地翁声道:“爱卿说的在理。”

聊了一个来回后,两人都觉得对面有些人憎狗厌。一时间,庙里重新归于寂静。

赵构垂着头,不知在心里算计什么小九九。

而张俊懒得关心赵构的想法,自顾自地在赵构面前来回踱步,目光习惯性地在空旷的庙里逡巡。不知想起什么,张俊突然深呼一口气,停步重新挑起话题:“陛下,这庙是何时建的?陛下准备拿来作甚?”

赵构有些意外地看了张俊一眼,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起这座庙:“约莫前几年吧,还新的很。本是等太后南归,给她老人家礼佛用的。”顿了顿,赵构又补充了一句:“朕瞒着众人,这些年在这庙里陆陆续续地花了不少钱,如今也就差佛祖的塑像和一些雕饰便可完工。”

赵构这话不假,这庙的确花了大代价。

庙的地理位置极好,占地也是广阔。三进落的寺庙放在哪儿都是派头十足,更何况这庙前庭后院,乃至园林碑廊和门楼石壁都一应俱全。

门两侧青龙蟠壁、雄狮威踞,大殿里金柱威严,朱漆森然。除了殿内还未安置塑像,门口未悬匾额,碑廊未刻文字……总之,除了一些小细节,整个寺庙堪称是耗资巨奢,气势恢宏。

“怎么了?”看着张俊缓缓皱起眉头,赵构心里有些打鼓。他整个人缓缓紧绷肌肉,脚尖朝外,俨然是一副准备随时起跑的模样,“爱卿,可有哪里不对?是不是有刺客?”

张俊摇了摇头。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却又突然觉得这庙有些不详。

盯着这雕梁画栋看了又看,恍惚间,张俊突然觉得这庙的布局该死的像刚才天幕里出现过的杭州岳飞祠——都是三进的规格,碑廊南北相对,而那摆岳飞墓的地方,正像是后院园林的西面,而那长长的走廊,怎么看怎么适合改造成墓阙两边的石阶,而最末端的空地,正好用来放四奸跪塑……

呸。张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心里大喊晦气,哪有人他妈的咒自己作奸人的。定是今天事情太多,忙得心神不定了。

“不是刺客就好……”赵构没看到张俊铁青的脸,听到不是刺客,他就又变回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砸吧着嘴在考虑这庙是否另有大用处,“爱卿,你说……朕把这庙让出来,拿来给岳飞立生祠怎么样?”

张俊猛地扭头,眼神恐怖地像是要吃人:“不准!”

赵构被吓了一跳,一时住了嘴。几息后,他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张俊下了面子。

臣子怎可呵斥君主?

这么一想,赵构也沉了脸,甚至偏执地唱起反调:“朕看甚好。如今人心不稳,岳飞是动不得了。与其被人背后诟病,朕倒不如主动卖他个好,给岳飞立个生祠。如此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何况,”赵构像是想到了什么,阴阴一笑,“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朕就是要捧着他,夸着他。时间一久,必有后来人恨岳飞挡了他们的路,就如同那秦相一般,自会又聪明人给朕递岳飞的把柄。登高必跌重,到时候,这生祠就是治他僭越邀功的最好证据!”

赵构越说越得意,说到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岳飞死后,朕会大发善心,对其既往不咎。不仅如此,朕甚至会‘好心’地把这岳飞生祠改为岳飞庙,世世代代供奉岳将军。哦对了,朕还会同意把岳飞的坟迁到这庙里。”

说到这里,赵构殷勤地牵着张俊的手,笑眯眯地指着后院那棵巨大的古树:“爱卿看到那棵树了吗?朕花了大价钱找人从南边移过来的,听说已有几十年的岁数。到时候把岳飞埋到那棵树下,爱卿你说如何?”

张俊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吕宋糖棕,面上肌肉顿时一阵抽搐。

吕宋糖棕,又叫贝叶棕。

佛教上赫赫有名的\“贝叶经\“也就是用贝叶棕之叶片制作而成的,故寺庙常载吕宋糖棕,以示佛心虔诚。

但同时,棕树的“棕”又与“终”谐音,自古以来不可载在坟前。如果坟地种上了棕树,就预示着子孙断绝,是相当忌讳之事。

赵构算是恨毒了岳飞。当初设计杀人全家还不够,现在甚至用上了这种阴毒的法子。

“挺好。”张俊收回目光,缓缓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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