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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已经醒了,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知府,明明才是个两月大的孩子,但知府愣是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沉稳与智慧。

“小小年纪,与众不同,这才是辛弃疾!”知府一口咬定。

得到辛弃疾的知府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带着抱着襁褓的手臂也微微发颤。他数次深呼吸,试图控制住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但一想到怀里的孩子身价,知府那一张老脸就笑得像是朵盛开的金菊,每个褶皱里都闪着元宝的光芒。

见王富贵已经把灰色襁褓丢给了百姓,知府小心翼翼地将辛弃疾安置到王富贵的臂弯里,他来回调整着辛弃疾襁褓的姿势,末了,对王富贵郑重嘱咐:“富贵,抱紧!抱稳!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让这孩子伤到一根毫毛!”

听到“你死了”这三个字,王富贵脸皮控制不住地一抽,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把头点得如同捣蒜。知府满意地转身,却没看到王富贵盯着他后背的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知府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走得襟飘带舞,得意洋洋地向外走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行人就要离开之际,知府向大门走了几步,突然再次停步。他无视百姓们脸上或憎恨或悲痛的表情,目光流连在那些颜色各异的襁褓之间。

不知想到什么,知府笑容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老、老爷,怎么了?”王富贵不解地上前。

被声音惊醒,知府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王富贵。

王富贵吓了一跳,他抱着辛弃疾的手不由一紧。他面上笑容不变,但冷汗却湿润了鬓发:“老、老爷,有何吩咐?”

“你确定这就是辛弃疾?”知府盯着王富贵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他像是一条进攻时的毒蛇,嘶嘶逼问:“你确定,万无一失?”

王富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爷,小人之前是找那阿嬷打听的。她不知道小人是您的人,当时肯定说的是真话!更、更何况,您也看到刚才百姓的反应了,若不是辛弃疾,他们怎么会这么紧张,小人觉得……”

“本官只问你一句,你能保证吗?”

王富贵愣愣和知府对视几秒,突然品出了一丝意思——老爷这是在怀疑他?!

那一刻,王富贵心里百味杂陈。

王富贵跟在知府身边已经快十年了。期间,他替知府做了很多脏活累活,甚至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黑活,而知府也予以他相应的回报,将他从平平无奇的打杂小吏提拔至如今的知府亲信。

他对知府忠心耿耿。即便在来路上,知府曾拿王富贵老娘的性命和儿子的前途威胁他写折子,但王富贵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知府的任务,甚至在知府为难之际,主动找到那个蓝布碎花襁褓献给知府。

可他的忠心换来了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王富贵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涩的悲哀。但与此同时,他又怪异地感到一阵轻松:一些犹豫和纠结如潮水般褪去,到时要谢谢知府帮他做出决定。

在知府的视角里,只见王富贵温顺地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巴,干涩地回应:“小人……不敢保证。”

知府响亮地冷哼一声,喷气的鼻音显得话语格外轻蔑:“本官就知道是这样!”

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王富贵滚远点。王富贵沉默地抱着辛弃疾缓缓退到一旁,他盯着知府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眼底聚起乌云般的杀意。

就在此刻,王富贵怀里的辛弃疾砸吧了一下嘴。约莫是有些饿了,孩子啊啊叫着。这声音并不大,但对院落里都是刚为人父母的,对婴儿饥饿时的呼唤再敏感不过,当下就有几人看了过来。

王富贵拍了拍襁褓,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神色不一的汉人父母,最终对上了辛弃疾祖父——辛赞的目光。

如雷电贯穿乌云,杀意如暴雨落下。

而知府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慢悠悠地回身打量众人,眯缝的眼睛精光四射。

知府的目光从百姓们满脸防备的脸上划过,他隔空指向他们怀里的襁褓,晃着手指挨个点过去:“这是辛弃疾,这也是辛弃疾,这个还是辛弃疾……小小院子,竟有这么多辛弃疾,妙,实在妙!”

说着说着,知府居然笑出了声。听到笑声,众人越发紧张,几条护着襁褓的臂膀不由收紧。

知府笑罢,陡然冷了脸色,眼神如匕首般从婴儿们的脸颊上剜过,阴恻恻道:“既然都是辛弃疾,那我这父母官这次就大发慈悲一次,将他们全都带回官府保护照料。”

不待这些婴儿的父母作出反应,知府用女真语大声吩咐金兵上前抢夺襁褓。他面色冰寒,杀意凛然,看架势,俨然是宁可错杀一千假的“辛弃疾”,也绝不放过真的那个。

金兵狞笑着大步上前。

百姓们本能地不想与金兵有所冲突,妇女们抱着孩子不断往后退去,男人们则挡在妻儿的面前,试图为家人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只是大门被知府堵得严严实实,整个小院完全封闭,金兵抢夺孩子,犹如瓮中捉鳖般轻而易举。几息之间,就有女人被抢走孩子,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喊。

金人们笑容得意,肆无忌惮。在他们的一贯认知中,汉人就是柔弱可欺的羔羊,他们温顺怯懦,任劳任怨,讲话时永远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面上刻着一成不变的怯懦讨好。

而金人,他们是高贵的牧羊人,天生就是汉人的主子,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他们只要对这些羔羊稍加斥责,甚至不用扬起马鞭抽打,这些汉人就会双腿一软,跪地乞讨。

但这一次,他们想错了。

为了保护幼崽,再柔弱的动物都会和天敌殊死一搏,更何况,金兵们面对的不是真正的四角羊,而是一群做惯粗活、拥有着健硕肌肉的汉人呢?

家仇国恨、夺子之痛……尸山血海的冲突和伏低做小的怨恨化作沸腾在血脉里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冲上头顶,当金人伸手去抢自家孩子时,一个汉子突然爆发——

他怒吼一声,如被激怒的斗牛般冲向金人,以手为拳,恶狠狠将其扑倒在地,照着金人高高的颧骨,扬起沙包大的拳头就一顿狠揍。

金兵吃了一惊,像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汉人贱民暴打,一时之间竟没回神。直到脸上挨了好几拳,火辣辣的疼痛才唤回他的理智,他眉头一压,眼神瞬间凶恶,摸向自己腰腹的佩刀……

“不准用刀,不准用刀!别伤了孩子!”知府当即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金兵咬牙收回手,只能用双拳招架汉子的攻击。可他在官衙里养尊处优已久,去哪里都是拿着大刀卖弄威风,武艺早已生疏。虽然个头比汉子更高,但两人的肌肉可不是一个量级,更何况汉子每天要背着几十斤重的农具下地干活,光凭肉搏,金兵哪是汉子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就被扭着胳膊摁在地上暴揍,像条蛆虫般在蒲扇大的手掌下翻滚。

金兵先是用女真语磕磕绊绊地讨饶,汉子充耳不闻,拳如雨下。又挨了几拳之后,金兵暴露本性,再次破口大骂。叽哩哇啦的女真语混杂着尖叫,大意无非是要杀掉汉人全家、杀光这群汉族贱民。

汉子听不懂女真语,却也能从语气中感知金兵的不怀好意。他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将痛殴金兵腹部的拳头,转而对准了他的那张臭嘴。不过几个起落,就听得骇人的牙门松动之声,随着几颗牙齿被喷在尘地里,金兵凄厉地哀嚎一声,转而用模糊不清的女真语向同伴求救。

可他的同伴也自顾不暇。

院子里金兵数量本就远远少于汉人,更何况他们这次招惹的可是一群暴怒的汉人父母。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是一群被激起了血性的农民。

知府只觉得发愣了片刻,再回神时,小院里的局势已然变得一面倒:金兵们倒在地上哎哟交换,捂脸的捂脸、抱头的抱头,像是一群被装进笼子的老鼠,惶恐不安地在汉人脚下爬来爬去,而那些原本怯懦的汉人们,此刻手拿着从金兵那儿夺来的大砍刀,各个眼神不善。

知府顿觉不好,脚掌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外挪去。

可才退了几步,屁股上传来一阵巨力。毫无防备之下,知府当即摔了个狗啃屎。别说膝盖胸脯肩膀摔得阵阵生疼,知府刚抬起勃然大怒的脸庞,就听得身后一句冰冷刺骨的“杀了他”,顿时如被捏住了七窍的蛇,直挺挺地顿在了泥地里。

众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富、富贵?”知府偷摸着回头,看清身后人正脸的那刹,他不可置信地大叫出声:“你竟敢背叛本官?”

是了,那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杀了他”,正是出自于王富贵之口。听到知府的质问,王富贵一边拍打着辛弃疾的襁褓,一边镇定自若地冲着警惕的众人微笑点头:“我王富贵,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听我的,你们要是想活,今天就别放这狗官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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